上 卷 第五章
谈 判
Cunctando restituit rem.
Ennius[1]
“老实回答我,不准撒谎,你这个该死的书呆子;你怎么认识德·雷纳尔夫人的?你什么时候跟她说过话?”
“我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于连回答,“除了在教堂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太太。”
“不过,你一定朝她看过吧,不知害臊的坏东西?”
“从来没有过!您也知道,我在教堂里只看见天主,”于连补充说,同时装出那么一点伪善的表情,他认为这样可以避免再挨巴掌。
“可是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狡猾的农民回答,接着沉默了片刻,“但是我从你这儿什么也探听不出来,你这个该死的伪君子。总之,我可以摆脱你,我的锯子转动得只有更好。你得到本堂神父先生或者别的什么人的欢心,给你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职位。去把你的东西收拾好,我送你到德·雷纳尔先生家里去,你要当他的孩子们的家庭教师。”
“我得到什么呢?”
“管吃,管穿,还有三百法郎的工钱。”
“我不愿意当用人。”
“畜生,谁跟你说去当用人?难道我愿意我的儿子当用人?”
“可是,我跟谁同桌吃饭呢?”
这一句话把索雷尔老爹问住了,他意识到,如果再谈下去,他很可能说出什么冒失的话来。他对于连发火,骂他,指责他贪吃,然后离开他去找另外两个儿子商量。
一会儿以后,于连看见他们各人倚在各人的斧子上,聚在一起商量。他望着他们望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什么也不能猜测出来,为了避免被发现,于是立到锯子的另一边去。他希望好好想一想这个改变他命运的意外通知,但是他感到自己不能够认真考虑;他的脑子忙于想象他在德·雷纳尔先生的那所漂亮的房子里会看见些什么。
“宁可放弃这一切,”他对自己说,“也不能让自己堕落到跟仆人们在一起吃饭。我的父亲会强迫我;宁可死。我有十五法郎八个苏[2]的积蓄,我今天夜里就逃走;抄小路我用不着害怕遇见宪兵,有两天就可以到贝藏松;在那儿我入伍当兵;如果需要的话,我到瑞士去。但是那样一来就不会再有前途,对我说来不会再有雄心壮志,不会再有能通往一切的教士职业。”
对跟仆人同桌吃饭的这种极端厌恶不是于连生出来就有的。为了能够飞黄腾达,比这再困难得多的事他都能去做。他是从卢梭[3]的《忏悔录》里得到的这种厌恶情绪。他的想象力仅仅借助这一本书去认识世界。大军[4]公报的汇编和《圣赫勒拿岛回忆录》补全了他的《古兰经》。为了这三本书他可以去死。他从来不相信任何别的书。他相信老外科军医的话,把世界上所有别的书都看成是连篇累牍的谎言,是那些骗子为了追名逐利而写出来的。
除了一颗火热的心以外,于连还具有那种常常在痴子身上能够发现的、惊人的记忆力。他看得很清楚,他未来的命运全靠老本堂神父谢朗,为了赢得老本堂神父谢朗的欢心,他把拉丁文的《新约》熟记在心;他也背得出德·迈斯特[5]先生的《论教皇》这本书,然而两本书他都同样不相信。
好像双方有了默契,索雷尔和他的儿子在这一天都避免和对方说话。傍晚,于连到本堂神父那儿去上神学课,但是他认为,为了谨慎起见,最好还是不要把别人向他父亲提出的这个奇怪的建议告诉本堂神父。“也许这是一个圈套,”他对自己说,“应该装出已经把它忘掉的样子。”
第二天,德·雷纳尔先生一清早就打发人来叫老索雷尔,老索雷尔让他等了一两个小时,最后才总算来了,一进门说了上百句道歉的话,同时还行了上百个大礼。在转弯抹角提出各种反对理由以后,索雷尔终于弄清楚他的儿子跟男主人和女主人同桌吃饭,遇到有客人的日子,单独在另外一间屋里跟孩子们一起吃。看出市长先生真的急于求成,索雷尔变得越来越吹毛求疵,再加上他心里还充满了不信任和惊奇,他提出要求让他看看他儿子睡觉的地方。这是一间布置得十分整洁的大房间,不过有人已经在忙着把三个孩子的床搬进去。
这个情况对老农民是一个启发;他立刻口气坚决地要求让他看看可能给他儿子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德·雷纳尔先生打开书桌,取出一百法郎。
“用这笔钱,您的儿子可以到杜朗先生的呢绒店里去定做一套黑礼服。”
“以后即使我把他从您家里领回去,”农民说,忽然间把他那些恭敬的客套话全都忘了,“这套黑礼服还归他吗?”
“当然。”
“好!”索雷尔拖长声音慢悠悠地说,“现在我们只剩下一件事需要取得一致意见,这就是您付给他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