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卷 第九章(第3/5页)
她深深地感到自己受到了冒犯;但是她已经没有力量忘掉于连;她拖着她的哥哥,气恼地走开。
“我应该喝潘趣酒[6],跳许多舞,”她对自己说。“我要挑一个最好的人,不惜一切代价引起大家的注意,好,这儿是那个出了名的放肆无礼的人,德·费尔瓦克伯爵。”她接受他的邀请,他们一起跳舞。“让大家看看两个人中间谁是最放肆无礼的,”她想,“但是为了能够尽情地嘲弄他,应该让他开口说话。”很快地那些参加跳四组舞的人仅仅是在装装样子,谁也不愿意漏掉一句玛蒂尔德说的那些尖酸刻薄的俏皮话。德·费尔瓦克先生张皇失措,找不到见解深刻的话,只能找出一些风雅的话来应付,露出一脸尴尬相。玛蒂尔德心里有火,对他残忍凶狠,把他当成了一个敌人。她跳舞一直跳到天亮,最后精疲力竭地回家去了。但是在马车里,她还剩下的那一点力气,仍旧被用来使她自己感到忧郁和不幸。她受到于连的蔑视,却不能够蔑视他。
于连达到了幸福的顶峰;他不知不觉地为音乐、鲜花、美丽的女人、普遍存在着的优雅气氛所陶醉,特别是为他的想象所陶醉,他为自己梦想着光荣,为大家梦想着自由。
“多么美的舞会!”他对伯爵说,“任什么也不缺乏了。”
“缺乏思想,”阿尔塔米拉回答。
他的脸上流露出鄙视的表情;这种鄙视的表情,正因为我们可以看出,他出于礼貌,认为自己有责任把它掩饰起来,所以变得越发咄咄逼人了。
“有您在这儿,伯爵先生。是思想,而且还是在策划阴谋的思想,不是吗?”
“我在这儿是仗着我的姓氏。但是思想在你们的客厅里受到憎恨。它不应该高过于滑稽歌舞剧的一段歌词的水平,这样它就可以获得奖赏。但是有思想的人,如果在他的俏皮话里有力量,有新奇之处,你们就称他为犬儒主义者。你们的一个法官不是把这个名称送给库里埃[7]吗?你们把他如同贝朗瑞那样关进监狱。在你们这儿,凡是思想方面稍微有几分价值的人,圣会就把他送上轻罪法庭;上流社会对之鼓掌欢迎。
“这是因为你们衰老的社会首先看重的是礼仪……你们将永远不会高出于军人的英勇之上。你们会出一些缪拉[8],但是决不会出华盛顿。我在法国只看到虚荣心。一个边说边想的人,很容易说出轻率的俏皮话,而主人会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
说到这儿,顺路送于连的伯爵的马车在拉莫尔府的门前停下。于连爱上了他的阴谋家。阿尔塔米拉曾经对他说过这句显然是怀着坚强信心说出的、美好的恭维话:“您没有法国人的轻浮,而且懂得实用的原则。”正好在前天,于连看过卡齐米尔·德拉维涅[9]先生的悲剧《玛里诺·法利埃罗》。
“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10],他不是比所有那些威尼斯贵族性格更刚强吗?”我们这个愤愤不平的平民对自己说;“然而这些人的贵族血统被证实可以上溯到公元七〇〇年,比查理曼大帝还要早一个世纪;而今天晚上,德·雷斯先生的舞会上的所有最高贵的人,仅仅能上溯到十三世纪,而且还非常勉强呢。好!尽管那些威尼斯贵族出身如此高贵,人们记住的却是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
“一次阴谋消灭了由社会的任性给予的所有那些爵位。在阴谋中,一个人一下子就取得了他面对死亡的态度给予他的地位。甚至连才智都失去了它的力量……“在瓦尔诺们和雷纳尔们的这个世纪,今天的丹东能干什么呢?甚至连王国的代理检察官都干不到……“我说什么?他会把自己出卖给圣会,他会当部长,因为这位伟大的丹东毕竟盗窃过。米拉波也出卖过自己。拿破仑在意大利盗窃过几百万,没有这几百万他会像皮舍格吕[11]一样被贫困一下子难倒。只有拉斐德[12]一个人从来没有盗窃过。应该盗窃,应该出卖自己吗?”于连想。这个问题一下子把他难住。他把夜里剩下的时间用来看大革命的历史。
第二天在图书室里写信时,他脑子里还光想着阿尔塔米拉伯爵的谈话。
“事实上,”他在一段长时间的梦想以后,对自己说,“如果那些西班牙的自由党人把人民牵连到一些罪行中去,他们就没有那么容易给清除掉。他们是一些狂妄自大、夸夸其谈的孩子……像我一样!”于连好像从梦中一下子惊醒,叫了起来。
“我做过什么艰难的事,使我有权利来评论那些可怜的人呢?他们在一生中毕竟有过一次敢于行动,而且采取了行动。我像一个人离开饭桌时,大声说:‘明天我不吃饭;尽管如此我会照旧和今天一样身体健壮,精神饱满。’谁知道在采取一个伟大行动的半途中会有什么感觉呢?……”这些高深的思想被走进图书室的德·拉莫尔小姐的意外出现打断。丹东、米拉波、卡尔诺[13]能够立于不败之地,他完全沉浸在对他们伟大才能的赞赏中,心情是那么兴奋,以至于他的眼睛停留在德·拉莫尔小姐的身上,却没有想到她,没有向她行礼,甚至几乎可以这么说,根本没有看见她。等到他那双睁得如此开的大眼睛最后发现了她,眼睛里的光芒立刻就熄灭了。德·拉莫尔小姐注意到这一点,心里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