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第4/4页)

他走过干草市场的时候,大约是九点钟光景。所有摆货摊的、顶托盘卖物的、开小铺子的商贩都在关门收市,各自回家,就像他们的顾客一样。在那些开设在底层的小饭店附近和在干草市场上那些房子的肮脏而发臭的院子里,特别是在那些酒店里,聚集着形形色色的手艺工人和衣衫褴褛的人们。拉斯柯尔尼科夫出来逛街的时候,挺喜欢逛这些地方和附近的各条胡同。在这儿,他那破烂的衣服不会被人瞧不起,不管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在街上走,都不会使人感到丢脸。在K胡同附近的一个角落里,有个小市民和一个女人,他的妻子,摆着两张台子在做买卖,出售线啦、带子啦和印花头巾啦,等等。他们也打算回家了,可是因为有个熟人走过来跟他们扯淡,就延迟了。这个熟人就是丽扎韦塔·伊凡诺夫娜,或者和大家一样,只叫她做丽扎韦塔,就是那个十四等文官的太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阿廖娜·伊凡诺夫娜的妹子。拉斯柯尔尼科夫昨天上老太婆那儿去抵押过一只表,试探过了……他早已知道这个丽扎韦塔的情况,连她也有点儿认识他。这个老姑娘个子很高,笨手笨脚的,胆小,脾气随和,有点儿傻头傻脑,已经有三十五岁,住在姐姐那儿,起早摸黑替她干活,完全像个奴仆,看见姐姐会浑身发抖,甚至常常遭到殴打。她拿着一个包袱,沉思地站在那个小市民和他的妻子面前,用心地听着他们的话。那两个人非常热心地向她解释着一件什么事。拉斯柯尔尼科夫冷不防会看见她,一种奇怪的、像是一种非常惊讶的感觉把他攫住了,虽然遇见她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丽扎韦塔·伊凡诺夫娜,您自己可要拿主意呀,”小市民大声地说。“明儿您六点多钟来吧,他们也会来的。”

“明儿?”丽扎韦塔沉吟地拖长声音说,仿佛拿不定主意似的。

“嗨,阿廖娜·伊凡诺夫娜吓唬过您吧!”商贩的妻子,一个机灵的女人,絮絮不休地说起话来。“我看您的样子完全像个吃奶的孩子。她又不是您的亲姐姐,她是您的异母姐姐呀,她待您多坏。”

“这会儿您不必告诉阿廖娜·伊凡诺夫娜,”丈夫插嘴说。“我劝您,明儿不必告诉她,说您要上我们这儿来,这是一件有好处的事情。以后您姐姐也会明白的。”

“那么您来不来呢?”

“明儿六点多钟;他们也会来的,您自己决定吧。”

“请我们喝杯茶吧,”妻子补充说。

“好吧,我来,”丽扎韦塔说,却还是踌躇不决,慢吞吞地走开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已经走过去了,再也听不清他们的谈话。他悄悄地、偷偷地溜过去的,尽力把每句话都听在耳朵里。他先前那种惊讶的心情现在逐渐变为恐惧了,仿佛有一阵冷气打他的背上溜过。他知道了,突然出乎意外地、完全出乎意外地知道了,明晚七点整,丽扎韦塔,老太婆的妹子,她那独一无二的伴侣将不在家里,那么晚上七点整只有老太婆独个儿在家里。

离他的住所只有几步路了。他像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走进自己的房子里去了。他什么也不思考了,他完全丧失了思考力。可是他忽然深切地感觉到,他再没有理智的自由,再没有意志,一切都突然确定了。

不用说,即使他曾经整年整年地等待适当的时机去实行这个计划,大概也盼不到一个比此刻突然出现的更好的机会:不必冒险,也无须进行危险的探询和察看,前一天就能确切地知道,明儿,在这个时刻,这个他企图谋害的老太婆将会独个儿在家里——这到底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