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
为什么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那错乱的头脑会想到办毫无意义的回丧饭,这很难说出一个明确的道理来。不错,拉斯柯尔尼科夫为安葬马尔美拉陀夫而送给她的二十多个卢布,差不多有十个卢布被花在丧宴上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也许认为“隆重地”追悼一下亡夫是做妻子的责任,让所有邻居都知道,特别是要让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知道:他“不但不比他们差,而且说不定还好得多”。他们谁个都没有权利“瞧不起”他。也许这是穷人们所特有的自尊心起了最大的作用,因此有很多穷人都尽最大的努力,把节省下来的仅有几个钱都花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每个人所必须遵守的某些社会仪式上,只是为了表现自己“不比别人差”和怕人家“议论”罢咧。也很可能是由于这个缘故: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正当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似乎被世人抛弃的时候,她却想让这些“卑微的和可恶的邻居”瞧瞧,她不但“善于生活和好客”,而且她所受的教养甚至压根儿不是为了过这样的苦命生活,她是在“高尚的,甚至可以说是在一个贵族的上校家里”长大的,没有受过擦地板和每天夜里洗孩子破衣服的锻炼。最穷苦的和受压抑的人们有时也会产生这种自尊心和虚荣心,他们的这种自尊心和虚荣心有时却转变为一种愤愤不平的和不可克制的渴求。何况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不是一个不敢反抗的人:环境可以把她逼死,但是在精神上压制她,就是说吓倒她,使她屈服,那可办不到。此外,索涅奇卡有充分理由可以说,她有点儿神经错乱。诚然,这还不能绝对确定,但是,的确在最近一个时期以来,在这一年当中,她那可怜的头脑受刺激太深了,以致发生了严重的错乱。据医生说,肺病的恶化也能引起神经错乱的。
酒不多,品种也少,马德拉酒也没有:这是言过其实的。可是酒是有的。有伏特加、朗姆酒和里斯本酒,质量虽然都十分低劣,但是数量却是足够的。除了蜜粥〔11〕,还有三、四道菜(其中还有一道煎饼),都是在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的厨房里做的。此外,桌上一下子摆上了备饭后喝茶的两个茶炊和五味酒。一切东西都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在一个邻居,一个时运不济的波兰人的帮助下亲自采办的。这个波兰人不知道什么缘故住在李彼韦赫赛尔太太的房子里。他立刻跑来听候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差遣,昨天他奔走了一整天,今天又没命地奔走了一个早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大概竭力想使人注意到他的卖力。他时刻跑去找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商量每件细小的事情,甚至跑到商场去找她,不住地管她叫“官太太”,终于像个辣萝卜一样惹她讨厌了,虽然她开头说,没有这个“热心的好人”她会累倒的。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生就这样的性格:喜欢把任何初次相见的人捧上天,甚至恭维得对方脸红,捏造各种事实吹捧他,而且对这一切她都深信不疑,后来忽然一下子失望了,就同他决裂,把他横加侮辱,粗暴地赶走几小时前她还钦佩得五体投地的那个人。她天生爱说爱笑、乐观、平和;但由于屡遭不幸和挫折,她甚至热切地渴望和要求大家和和睦睦,快快乐乐,不许破坏和睦的生活,所以生活上稍微发生不和谐或者稍受挫折,她几乎立刻就会发狂,刹那间从光明的希望和幻想中醒悟过来,于是开始诅咒命运,摔破和打毁随手抓起的东西,把头在墙上猛撞。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也忽然不知为什么受到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异常重视和异常尊敬。唯一的原因也许是要办回丧饭,而阿玛丽雅也肯诚心诚意地来帮忙:她摆开了桌子,拿来了台布、器皿和其他东西,在自己厨房里做菜。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把一切都托付她,她自己到墓地上去了。一切当真都搞得很出色:桌子甚至布置得很整洁,碟子、刀叉、酒杯、玻璃杯、茶杯——这些东西都是向各个邻居借来的,所以是七拼八凑的,式样不同,大小不一;但到时候却摆得很妥帖。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觉得自己把事情做得很出色,甚至带几分自豪感迎接从墓地回来的人们。她穿得很漂亮,戴了一顶系着新的黑纱带的包发帽,穿着玄色的连衫裙。虽然她有这种自豪感是理所当然的,但不知为什么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却不大高兴:“没有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的帮忙,仿佛回丧饭真的会办不成!”她也不喜欢那顶系着新的黑纱带的包发帽:“这个德国蠢货所以这么自豪,恐怕是因为她是房东,出于一片好心才答应来帮穷房客的忙?一片好心!多谢多谢!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爸爸是个上校,几乎要升为省长了。在他家里有时摆开可坐四十人的筵席,因此像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或者不如说像柳德维果夫娜那样的人,连厨房也不许进呢……”但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决意暂不流露自己的感情,虽然她已经拿定了主意,今天一定得遏制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让她想到自己的身份,不然的话,天晓得她会把自己看作什么样的人,但暂时对她只持冷淡的态度。另一件不愉快的事也是使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感到气愤的部分原因:在安葬的时候,除了波兰人准时赶到了墓地外,其余邀请过的房客一个也没有去送殡;来赴丧宴的,就是说,来吃冷盘的,都是一些最卑微的穷房客,他们中间有很多人甚至是醉醺醺的,真是一些不体面的人。几个年事较高的和可敬的人,好像故意商量好似的,一个都没有来。彼得·彼得罗维奇·卢仁,可以说,是个最有身价的房客,也没有来,然而还在昨天晚上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却对所有的人,也就是说,对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对波列奇卡,对索尼雅和波兰人都说过,他是个最高尚最慷慨的人,交游广阔,有财产,是她前夫的知交,到她父亲家里去作过客,答应过要尽力设法给她弄到一笔为数可观的抚恤金。必须注意,如果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称赞某人交游广阔,有财产,这不是她得到了什么好处,也不是她有任何个人的打算,带着一些私心,可以说,是她出于一片热情,只是她喜欢夸赞和抬高那个被她称赞的人的身价罢了。“这个坏蛋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和卢仁一样也没有来,大概是“学他的样”吧。“这个家伙把自己看成什么样的人啊?我好意邀请他,只因为他和彼得·彼得罗维奇相熟,同住在一间屋子里,不好意思不邀请他。”那个有上流社会风度的太太和她那个“徐娘半老的女儿”也没有来。她们虽然在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的公寓里住了才两个星期,但已经好几次埋怨过从马尔美拉陀夫家里传来的吵闹声和叫喊声,特别是当死者醉醺醺地回家的时候。当然,这些话,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早已从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嘴里听到过。她跟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吵架,威胁要赶他们出屋的时候,就大喊大叫,说他们吵得“那两个高贵的房客”不得安宁,“他们给这两个高贵的房客脱靴子还不配呢”。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这次故意邀请这位“她给她们脱靴子还不配”的太太和她的女儿,尤其是因为从前她们邂逅相遇的时候,这位太太就傲慢地不理人——所以,要让这位太太知道这里的人都有“更高尚的思想感情,因为不记恨,才邀请她们”,并让她们知道,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不是一向过这种苦命生活的。在吃回丧饭的时候,一定要向她们解释一下,也要告诉她们,她父亲当过省长,同时也向她们作个暗示:不必在碰见的时候不理睬她——这是非常愚蠢的。那个胖子中校也没有来(实际上他是个退职的上尉),原来他从昨天早晨起就“烂醉如泥”了。总之,只来了这几个人:头一个是波兰人,接着到来的是个面貌丑陋、身体孱弱、沉默寡言的事务员,他穿了一件油迹斑斑的礼服,满脸粉刺,气味难闻;之后又来了一个耳聋眼瞎的老头,从前在邮政总局里做过事,有个人不知为什么很久以来把他供养在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的家里;又来了一个喝醉的退职中尉,其实他是个军需官,毫无礼貌地哈哈大笑,“你们瞧”,连背心也没穿哪!有一个客人甚至没有向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问好,就在桌旁坐下了。最后到来的那一个因为没有外衣,就穿了睡衣而来,这太不成体统了,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和波兰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推了出去。但那个波兰人带来了两个同胞,他们从来没有在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的房子里住过,房子里的人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这种种使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异常不满。“到底是为谁办的?”桌子已把整个屋子占据了,为了节省座位,甚至不让孩子们上桌,叫他们在后面角落里的一只箱子上吃;并且让两个年幼的孩子坐在长凳上,波列奇卡是大孩子啦,应该照管他们,喂他们,替他们像替“贵族子弟”一样抹鼻涕。总之,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不由地大摆架子,甚至态度傲慢地迎接客人。她用特别严峻的目光看着某几个人,神气高傲地请客人入席。她不知为什么认为许多客人没有到来应该归咎于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因此对她的态度突然变得极不客气,后者立刻就注意到了,不禁大为生气。这样的开端不会有好结果。大家终于入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