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八(第2/5页)

“你画个十字吧,至少得做一次祷告,”索尼雅声音发抖,怯生生地请求说。

“啊,好吧,我听你的话!真心诚意的,索尼雅,真心诚意的……”

可是他要说的却不是这个意思。

他几次在身上画十字,索尼雅拿了自己的头巾,披在头上,这是一块绿呢头巾——大概就是马尔美拉陀夫那时提起过的那块“全家合用的”头巾。这个念头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脑海里闪过。但是他没有问。真的,他自己已经开始感觉到,他非常心不在焉,并且不知怎的心慌意乱。这是他所害怕的。听到索尼雅要跟他一起走,他不觉猛吃一惊。

“你怎么啦!你上哪儿去啊?你别去,你别去!我独个儿去!”他叫道,又胆怯又恼怒,几乎愤恨地往门外走了。“为什么带一个人去?”他嘟嘟囔囔说,一边往外走了。

索尼雅在屋子当中站住了。他甚至没有跟她告别,他已经把她忘了;他心里涌现出一个挖苦的和表示反对的疑问。

“真是这样吗?这一切真是这样吗?”他一边下楼,一边又在寻思。“难道不能再等一等,重新考虑一下……不去?”

但是他仍然走了。他忽然明白过来,不必再向自己提问题了。走到街上时,他想起来了,他没有跟索尼雅告别。她站在屋子当中,披着绿头巾,被他的一声吆喝给吓住了,动也不敢动一下,于是他停留了一会儿。在这一刹那间,有个念头仿佛等着机会要使他猛吃一惊似的,忽然使他开了窍。

“刚才我为什么来找她?抱着什么目的?我对她说,有事;可是有什么事呢?根本没有事!我说,我要去;这是为什么?难道非去不可!我爱她,还是怎的?没有,没有吧?刚才我像赶一条狗似的把她撵走。我真的需要她的十字架吗?啊!我堕落到多么卑鄙的地步啊!不——我曾经需要她的眼泪,我曾经需要看她那恐惧的神情,看她怎样伤心和痛苦!甚至需要找借口拖延时间,瞧瞧她!我竟敢这样信赖自己,这样自命不凡,我是个卑鄙的东西,没有价值的人;我是个坏蛋,坏蛋!”

他沿着河岸走去,他不用走很多路了。可是走到桥堍,他站住了,忽然拐弯走上桥,朝干草市场走去。

他贪婪地向左右观看,神情紧张地细瞧着每个东西,但他的注意力怎样也不能集中在一个东西上;一切东西都悄悄地溜过了。“再过一星期,再过一个月,我将会坐在囚车里驶过这座桥,被押解到什么地方去,那时我会怎样看这条河呢?最好记住它。”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这是一块招牌,那时我会怎样念这些字母呢?这上面写着:‘合伙公司’字样,嗯,记住这个a,字母a,一个月后,再看它,看这个字母a:那时我会怎样看呢?那时我会有什么感想,有什么想法呢?……天哪,我现在这些……忧虑,大概是微不足道的!当然,就某一点来说……这一切大概也很有趣……(嘿—嘿—嘿!我在想什么啊?)我变成一个小孩了,我在向自己卖弄;我为什么要使自己感到害臊?呸!人多么拥挤啊;这个胖子,大概是个德国人,他推了我一下:嗯,他可知道,他推了什么人?一个乡下女人抱着一个小孩儿在求乞;她认为我比她幸福,这倒很有趣。给她几个钱来寻一下开心。咦,袋里还剩五个戈比哪,这是哪来的?给你,给你……拿去吧,老大娘!”

“上帝保佑你!”一个女乞丐带哭地说。

他向干草市场走去。他心里不高兴,很不高兴碰见人,但却向人更多的地方走去。只要周围没有人,他什么都肯牺牲;但是他自己觉得,周围总是有人。有个醉汉在人丛里大出其丑:他一心想跳舞,但总是摔倒。人们都围着他看热闹。拉斯柯尔尼科夫挤进人丛里去了,对那个醉汉看了一会儿,忽然短促而断断续续地哈哈大笑起来。一会儿后,他已经把他忘了,甚至看不见他了,虽然眼睛还看着他。末了,他走开了,甚至不记得他是在什么地方;但是他一走到市场中心,内心忽然冲动起来,一种感情一下子攫住了他,把他整个儿——他的身心——都攫住了。

他忽然想起了索尼雅的话:“到十字街头去,向人们跪下磕头,吻土地,因为你对它们也犯了罪,大声地告诉所有的人:‘我是凶手!’”想起这些话,他不觉浑身哆嗦起来。在这一段时间里,特别是在最后几小时里;他心里这么强烈地感觉到束手无策的苦闷和惊慌不安,所以他紧紧地抓住了这个涌现出那纯洁的、从未有过的和丰满的感情的机会。这种感情像疾病发作一样,在他心里骤然涌现出来:像一星火花在心灵里燃烧起来,突然像火一样燃遍了全身。他一下子浑身瘫软了,泪如泉涌。他立即在地上伏倒了……他跪在广场中央,在地上磕头,怀着快乐和幸福的心情吻了这片肮脏的土地。他站了起来,又跪下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