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C(第4/6页)
他说“他们”正在诱惑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他们”是一些探子,盯他的梢,被人收买来把他送回监狱去。夜里趁他睡着的时候,他们在他耳朵边轻轻低语。他无力反抗他们,因为他们先已对他施了催眠术。有时候,他们把毒品放在他的枕头底下,还同时放上一把左轮手枪或刀子。他们想让他杀死某个无辜的人,然后他们就可以有确凿的证据来起诉他。他变得越来越糟糕。有一天夜里,他口袋里装着一大把电报,四处奔走了几个小时之后,来到一个警察跟前,请求把他关起来。他记不清自己的姓名、地址,也记不起他在为哪一家营业所工作。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反反复复说——“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他们又一次拷问他。突然他蹦起来,像疯子一般喊叫——“我坦白……我坦白。”——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一桩又一桩罪行。他连续讲了三小时。突然,在令人痛苦的交代中,他一下子停住,迅速地环顾一下四周,就像一个人突然醒过来一样,然后,用只有疯子才能有的凶猛劲头,一下子窜到房间另一头,将自己的脑袋撞在石墙上……我简要地、仓促地叙述这些事情,因为它们从我脑海里闪过;我的记忆中充满着成千上万个这样的细节,有无数张脸,无数个姿势,无数个故多,无数次坦白交代,都交错叠合在一起,就像某个不是用石头而是用人的肉体建起的印度寺庙,它的惊人外观在旋转着。这是一座梦中的巨大建筑,完全是由现实建造的,然而又不是现实本身,而只是人类之谜被包容其中的一种容器。我的思绪又转到了诊所,我无知而又好心地把一些年轻的人送到那里去接受治疗。我想不起用任何富有灵感的形象来比喻这个地方的气氛,只能用希洛尼姆斯·博斯的一幅油画来说明。画中描绘的魔术师,像牙医抽神经那样,在医治着神经错乱。我们的开业医生所有的那些骗人玩艺儿都在那位温和的性虐待狂身上神化了。他依据法律上的充分有效性和法律的默许管理着这家诊所。
他很像卡里加利,只是他没有那顶圆锥形帽子。他自以为懂得腺的神秘调节机制,自以为拥有中世纪君主般的权力,却忘记了他加于别人的痛苦。除了他的医疗知识外,他简直是一无所知。他着手于人体的工作,就像一个管子工着手于地下排水管的工作一般。除了他抛入人体内的毒药外,他往往诉诸于他的拳脚。一切都取决于“反应”。如果病人木呆呆的,他就冲他大喊大叫,扇他的脸,掐他的胳膊,将他铐起来,踢他。如果相反,病人精力太旺盛,他还是用同样的方法,只是变得加倍狂热。他的病人有什么感觉,对他无关紧要;他成功地获得的任何反应,都只是调节内分泌腺作用的法则的表现或例证。他的治疗目的是使病人适应社会,但是无论他工作有多快,无论他是否成功,社会却正在造就着越来越多不适应环境的人。其中有些人十分不适应,以至于当他使劲打他们嘴巴,以便获得大家都知道的反应时,他们作出的反应是来个海底捞月或朝下三路飞去一脚。的确,他的大多数病人诚如他所描述的,是早期罪犯。整个大陆崩塌了——现在仍在崩塌。不仅腺需要调节,而且滚珠轴承、盔甲、骨骼结构、大脑、小脑、尾骨、喉、胰、肝、大肠、小肠、心脏、肾、睾丸、子宫、输卵管,所有该死的部件都需要调节。整个国家无法无天,暴力、炸弹,恶魔。它弥漫在空中,气候中,一望无垠的风景中,横卧着的石林中,侵蚀着岩石峡谷的泛滥河水中,十分遥远的距离中,非常干旱的荒漠中,过于茂盛的庄稼中,硕大的水果中,唐吉诃德式气质的混合物中,乱七八糟的迷信、宗派、信仰中,法律、语言的对立中,气质、原则、需求、规格的矛盾中。这个大陆充满着被掩埋的暴力,大洪水以前的怪兽尸骸,绝种的人种,被裹在厄运中的神秘。气氛有时候十分紧张,以致于灵魂出窍,像疯了一样。有如雨水一般,一切都倾盆而至——要不就根本不来。
整个大陆是一座巨大的火山,火山口暂时被活动画景所掩盖,这活动画景一部分是梦幻,一部分是恐惧,一部分是绝望。从阿拉斯加到尤卡坦都是一回事。本性支配一切,本性战胜一切。
到处都是同一个基本冲动,要杀戮,要蹂躏,要掠夺。从外表看,他们似乎是优秀强健的种族——健康、乐观、勇敢,可他们已败絮其中。只要有个小火花,他们就爆炸。
就像经常在俄国发生的那样,一个人怒气冲冲地跑来,突然好像被季风吹了一下清醒过来。十有八九,他是一个好人,一个人人喜爱的人。但是一旦发起火来,就什么也阻挡不了他。他就像一匹有蹒跚病的马,你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情,便是当场将他射杀。和平放出他们的能量,他们的杀戮欲。欧洲定期通过战争来放血。美国则既是和平主义的,又是有吃人习性的。外表上它似乎是一个漂亮的蜜蜂窝,所有的雄蜂都忙忙碌碌地在相互的身子上爬过来爬过去;从内部看,它是一个屠场,每一个人都在杀死他的邻居,并吮吸他的骨髓。表面上看,它像一个勇敢的男性世界,实际上它是女人经营的一个妓院,本地人拉皮条,血淋淋的外国人出卖他们的肉体。没有人知道逆境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心满意足。这只有在电影里才有,那里面一切都是仿造的,连地狱之火也是假的。整个大陆睡死了,在这睡眠中,一场大恶梦正在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