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第6/8页)
“思嘉,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我才孤独而绝望地明白我个人的那出影子戏已经完了。也许就是布尔溪战役爆发后五分钟。当看到我杀死的第一个人倒地的时候就结束了。但那时我明白事情已经结束,我再也不能当旁观者了。不,我突然发现自己到了影幕上,成了一个演员,在徒劳地摆姿势,我那小小的内心世界已经消失,被人们侵占去了,这些人的思想不是我的思想,他的行动也像野蛮人的行动那样与我根本不同。他们用污秽的脚到处蹂躏我的小天地,以致使情况坏到难以容忍时我也找不到一席躲避之地。我在监狱里时曾经这样想:战争结束后,我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和旧的梦想中去,并且再看看那影子戏,但是,思嘉,回去是不可能的。而当前我们大家面临的是比战争还要坏,比监狱还要坏——对我来说比死亡还要坏的局面……所以,你看,思嘉,我是由于害怕而在受惩罚呢。”
“但是,艾希礼,”她开口说,就像在一片令人困惑的泥沼中挣扎,“如果你担心我们会挨饿,那么——那么——啊,艾希礼我们总是会想出办法的!我知道我们会的!”
他那双灰色的晶莹的大眼睛转过来注视着她的脸,眼光中流露着钦佩的神色。
但是不一会儿,目光又突然显得茫然了。这时她的心猛地下沉,意识到他并不是在考虑什么挨饿的问题。他们常常像是用不同的语言在交谈的两个人。然而她是那么深深地爱他。以致每逢他像现在这样退缩时,便仿佛觉得和煦的太阳在迅速西沉,把她抛弃在黄昏时分的冷露里。她要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进怀里,让他明白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他所读到过或梦见过的什么东西。只要她能够领略到那种与他合而为一的感觉就好了,这种感觉自从很久以前他从欧洲回来、站在塔拉的台阶上朝她微笑那一天起,她就一直渴望着啊!
“挨饿是很不好受的,”他说。“我清楚,因为我挨过饿,可是我并不觉得很可怕。我觉得可怕的是,我们已经丧失的那种旧生活中的慢悠悠的美感时,还得面对生活。”
思嘉绝望地思索着,觉得也许媚兰会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媚兰和他经常谈这样的蠢话,什么诗呀,书本呀,梦呀,月色呀,流星尘呀,等等。他不害怕她所怕的那些事物,不害怕肚子饿着,不害怕寒风刺骨,也不害怕从塔拉被赶出来。而他现在正面对着嗦嗦发抖的恐惧,这是她所从未经历过也无法想像的。因为,她坚信,在这个劫后至残的世界上,除了饥饿和寒冷,以及丧失家园,还有什么比这更要怕的呢?
而且她思量过,只要她注意倾听,她是会知道怎样去回答艾希礼的。
“啊!”她声音里含着失望之情,仿佛一个孩子打开装潢漂亮的盒子后发现里面空无一物似的。听到这样的声调,他只好惨然一笑,好像在表示歉意。
“原谅我讲了这样的话,思嘉,我没有办法使你理解,因为你不明白恐惧的含义。你有一颗狮子般的心,同时又缺少想像力,对于这两种品性我都非常妒忌你。你永远也不会害怕面对现实,你永远也不需要像我这样逃避现实。”
“逃避?!”
仿佛这才是他所说的唯一能懂的字眼,原来艾希礼也像她那样对斗争感到厌倦了,所以他要逃避。她想到这里便呼吸紧迫起来。
“啊,艾希礼,”她嚷道,“你错了。我也想逃避呀。我对这一切简直厌倦极了!”
他困惑地扬起眉头,思嘉却把一只滚热而殷切的手放在他的臂膀上了。
“听我说,”她滔滔不绝地连忙说起来。“告诉你,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简直厌倦到极点,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我曾经为吃的用的拼命挣扎过,我拼命拔草,锄地,摘棉花,甚至扶犁耙,直到连一分钟也坚持不下去了为止。我告诉你,艾希礼,南方已经死了!它已经全灭了!那些北方佬和自由黑鬼以及提包党人抓住了它,什么也没我们的份儿了。艾希礼,让我们逃走吧!”
他严厉地瞥了她一眼,然后稍微低下头来逼视她那已经红得发烧的脸庞。
“是的,让我们逃走——丢下他们所有的人!我实在懒得替他们干下去了。有人会照顾他们的。经常有人会照顾那些不能照顾自己的人。啊,艾希礼,让我们逃走,你和我。我们可以到墨西哥去——墨西哥军队中需要军官,到那里我们会惬意的。我会替你做事,艾希礼,什么事我都会替你做。你知道你并不爱媚兰——”
这时艾希礼一怔,脸上浮现惊诧的神色,想要插嘴说话,可是她滔滔不绝的谈势把他的话头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