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夕颜(第8/12页)

源氏公子自己已经没有气力抱夕颜了。惟光便用褥子把她裹好,抱上车子。这个人身材小巧,尸体并不给人恶感,却教人觉得可怜。那褥子很短小,包不了全身,乌黑的头发露在外面。源氏公子看了,伤心惨目,悲怆欲绝。他定要跟随前往,目送她化作灰尘。惟光大夫拦阻道:“公子赶快回二条院去,趁现在行人稀少的时候!”他就叫右近上车伴随遗骸,又把马让给源氏公子骑上,自己撩起衣裾,徒步跟在车子后面,走出了这院子。他觉得这真是奇怪而意想不到的送殡。但是看到公子的悲戚之状,就顾不得自身,迳向东山出发了。源氏公子则仿佛失却知觉,茫茫然地到达了二条院。

二条院里的人相与议论:“不知从哪里回来,看样子懊恼得很呢。”源氏公子一直走进寝台的帐幕①里,抚胸瞑想,越想越是悲恸。“我为什么不搭上那车子一同前往呢?如果她苏醒过来,将作何感想呢?她知道我抛撇了她而去,定将恨我无情吧。”他在心绪缭乱之中,念念不忘此事,不觉胸中堵塞、气结难言。他觉得头痛,身体发烧、非常痛苦。他:“如此病弱,不如死了罢休!”到了日上三竿之时,犹未起身。众侍女都觉得惊讶。劝用早膳,亦不举箸,只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这时候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昨天早就派使者找寻公子行踪,不知下落,皇上心甚挂念,所以今天特派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探视。源氏公子吩咐只请头中将一人“来此隔帘立谈”②。公子在帘内对他说:“我的乳母于五月间身患重病,削发为尼。幸赖佛佑,恢复健康。不料最近旧病复发,衰弱特甚,盼望我前去访问,再见一面。此乃我幼时亲近之人,今当临终之际,若不去访,于心不忍,因此前去问病。不料她家有一仆役正在患病,突然病势转重,不及送出,即在她家死去。家人不敢告我,直到日暮我去之后,才将尸体送出。过后我得知此事。现在将近斋月③,宫中正在准备佛事,我身不洁,未便造次入宫参见。我今晨又感受风寒,头痛体热,颇觉痛苦。隔帘致辞,实属无礼。”头中将答道:“既然如此,我当将此情由复奏皇上。昨夜有管弦之兴,其时皇上派人四处寻找,① 王朝时代殿内主屋中设有比地面略高之寝台,四周垂挂帐幕,为贵人坐卧之用。

② 当时认为,接触过死人的人,身上不洁,不可请来客坐,只可与他隔帘立谈。

③ 九月是斋戒之月,宫中举行种种佛事。夕颜是八月十六日死的;此时宫中正准备佛事。

未得尊踪,圣心甚是不乐。”说罢辞去,既而折回①,又问道,“您到底碰到了怎样的死人?刚才您所说的,怕不是真话吧?”源氏公子心中吃惊,勉强答道:“并无何等细情,但请将偶尔身蒙不洁之情由奏闻可也。怠慢之罪,实无可道。”他说时装作若无其事,然而心中充满着无可奈何的悲哀,情绪异常恶劣,因此不欲和别人对面谈心,只是召唤藏人弁②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情由如实奏闻。另外备一封信送交左大臣邸,信中说明因有上述之事,暂时不能参谒。

① 头中将是以钦差身分来的,所以谈毕公事后出去了再折回来谈私事。

② 藏人弁为官名。此人是左大臣之子,头中将之弟。

日暮时分,惟光从东山回来参见公子。这里因为公子对人宣称身蒙不洁,来客立谈片刻旋即退出,所以室内并无外人。公子立刻召他入内,问道:“怎么样了,终于不行了么?”说着,举袖掩面而哭。惟光也啼啼哭哭地说:“已经毫无办法了。长久停尸寺中,不当稳便。”明日正是宜于殡葬的日子。我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在那里,我已将有关葬仪一切事情拜托这高僧了。”源氏公子问:“同去的那个女人怎么样了?”惟光答道:“这个人似乎也不想活了,她说:‘让我跟小姐同去!’哭得死去活来,今天早上她似乎想跳岩自尽,还说要将此事通知五条屋里的人,我百般安慰她,对她说:‘你暂且镇静下来,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考虑一下再说。’现在总算没事。”源氏公子听了这诺,悲伤之极,叹道:“我也痛苦得很!此身不知如何处置才好!”惟光劝道:“何必如此感伤!一切事情都是前世注定的。这件事决不泄露出去,万事有我惟光一手包办,请公子放心。”公子说:“这话固然不错。我也确信世事皆属前定。可是,我因轻举妄动,害死了一个人的性命,我身负此恶名,实甚痛心!你切勿将此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教你家那位老尼姑知道。她往常屡次劝谏我不可浮踪浪迹,如果被她知道了,真教我羞惭无地啊!”他嘱咐惟光保密。惟光说:“仆人自不必说,就是那个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没有将真情告诉他。”公子觉得此人可靠,便稍稍安心。众侍女窥见此种情状,都弄得莫名其妙,她们私下议论:“真奇怪,为了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什么又在这里窃窃私谈,唉声叹气呢?”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叮嘱惟光道:“万事不可简慢。”惟光说:“哪里会简慢!不过也不宜过分铺张。”说着便欲辞去。但公子忽然悲恸起来,对惟光说:“我有一言,怕你反对:我若不再见遗骸一面,心中总不甘愿。让我骑马前去吧。”惟光一想,此事实在不好,但也无法阻止,答道:“公子既有此心,那也没有办法。但请趁早出门,夜阑之前务须回驾。”源氏公子便换上最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准备出门。此时源氏公子心情郁结,痛苦不堪,设想走这条荒山夜路,生怕遭逢危险,一时心中踌躇不决。然而不去又无法排遣悲哀,他想:“此时若不一见遗骸,今后哪一世才能再见呢?”便不顾一切危险,带了惟光和那个随从,出门前去。只觉得路途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