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末摘花(第7/9页)
这小姐的相貌如果同世间普通一般女子一样而并无何等特殊之处,那么别的男子也会爱上她,源氏公子不妨将她抛开。现在源氏公子分明看见了她那丑陋的相貌,反而觉得非常可怜,不忍抛舍了。于是他真心诚意地周济她,时时遣使存问,馈赠物品。所馈赠的虽非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绫和织锦等物。小姐自不必说,老侍女等所着的衣类,连管门的那个老人所用的物品,自上至下一切人等的需要,无不照顾周到。小姐受到这种日常生活的周济,倒也并不认为羞耻,源氏公子方才安心,此后他源源不绝地供给,有时不拘形式,失却体统,彼此亦不以为异。
这期间源氏公子常常想起那个空蝉:“那天晚上灯下对弈时所窥见的侧影,实在并不漂亮。然而她那窈窕的体态隐藏了她的丑处,使人不觉得难看。这位小姐呢,讲到身分,并不亚于空蝉。可见女子的优劣,和家世是无关的。空蝉顽强固执,令人可恨,我终于让步了。”
年终快到了。有一天,源氏公子值宿宫邸中,大辅命妇进见。源氏公子对这命妇并无恋爱关系,只因经常使唤她,相熟之后无所顾忌。每当她来替公子梳头时,两人往往恣意调笑。因此源氏公子不召唤时,她有了事自己也来进见。此时命妇开言道:“有一桩可笑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怕说我坏心眼,对您说呢……我弄得没主意了。”她羞答答地微笑,不肯说出来。源氏公子说:“什么事情?你对我不是无论什么都不隐瞒么?”命妇吞吞吐吐他说:“哪里隐瞒?倘是我自己的事情,即使冒昧,我也老早对您说了。可是这件事有点说不出口。”源氏公子讨厌她,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出来:“常陆亲王家的小姐送给您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什么可隐瞒的?”便接了信,拆开来看。命妇心里忐忑地跳,不知公子看了怎么说。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①,香气倒十分浓烈,文字写得尽量工整,诗句是:“冶游公子情可薄,锦绣春衣袖不干。”
①陆奥地方所产的纸,厚而白,有皱纹。
公子看了“锦绣春衣”等语,不解其意,侧着头思索。这时候大辅命妇提过一个很重的包袱来,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一只古风的衣箱。命妇说道:“您看!这怎么不笑煞人呢?她说是给您元旦日穿的,特地派我送来。我不便退回她。擅自把它搁置起来呢,又辜负了她的一片好心。因此只得送来给您看。”源氏公子说:“擅自把它搁置起来,太对人不起了。我是一个哭湿了衣袖没人给烘干的人,蒙她送衣服,我很感谢!”此外并不说什么话。他想:“唉,这两句诗真不高明,大概是她自己用尽了心血作出来的吧。那个侍女侍从倘在她身边,一定会替她修改。除了这个人以外,再没有能教她的老师了。”想到这里,今人泄气。他推想这是小姐用尽了心血作出来的,便觉得世间所谓可贵的诗歌,大概就是这样的作品吧。于是脸上露出微笑。大辅命妇看到这光景,不知道他作何感想,不免脸上泛起了红晕。
小姐送他的衣服,是一件贵族用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流行的红色,式样古陋,光彩全无,不堪入目。里子的颜色和面子一样深红。从袖口、下襟缝拢来的地方可以看出,真是平凡拙劣的手工。源氏公子兴味索然,便在那张展开的信纸的空白地方戏笔似地题一首诗。大辅命妇从一旁窥看,但见随随便便地写着:“明知此色无人爱,何必栽培末摘花?①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看见他讨厌红色的花,推想他必有用意。便想起了自己偶尔借着月光看到小姐鼻尖的红色②。虽然可怜她,但觉得这首诗倒实在很滑稽。她便熟练地自言自语地吟道:“纵然情比春纱薄,莫为他人树恶名!
人世好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想道:“命妇这首诗也并不特别优秀。但那位小姐倘有这点才能,也就好了。我越想越是替她可惜。但她毕竟是身分高贵的人,我替她散播恶名,也太忍心了。”此时众侍女即将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说:“收起来吧,这种事情,教人看见了当作笑柄。”他脸上显出不快之色,叹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了:“我为什么把这个给他看呢?连我也被他看作傻子了。”她很不好意思,连忙告退。
①末摘花即红花,摘下来可作红色染料,花生在茎的未端,故称为末摘花。前文说过,这小姐的鼻尖有一点红色,所以把她比作末摘花。本回的题目根据此诗。
②“花”和“鼻”,日本人都读作hana,此处指花说鼻,意思是双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