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须磨(第9/11页)

①《史记·秦二世纪》:“赵高欲为乱,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二世笑曰:‘丞相误耶,谓鹿为马?’问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马’以阿顺赵高。”

二条院的紫姬自别源氏公子以来,岁月悠悠,没有片刻释念的时候。东殿里的侍女都已转到西殿来侍候紫姬。她们初来的时候,觉得这位夫人并无何等优越之处,后来渐渐熟悉,方知此人容貌态度,亲切可爱,待人接物,诚恳周到,便没有一个人想告退了。身分较高的侍女,紫姬有时也和她们晤面。她们都想:“诸人之中,公子特别宠爱这位夫人,确有道理。”

话分两头,且说源氏公子在须磨,日子渐久,恋念紫姬之心无可再忍,极想接她来此同居。但念自身为了宿世业障,流离至此,岂可再拉这可爱的人儿落水?终觉此事不妥,便打消了这念头。这天涯海角,凡事与京都不同。源氏公子看了从未见过的平民百姓的生活,由于看不惯,不胜惊奇,觉得自己目前的境遇有些委屈。附近常常有烟雾吹进屋里来。源氏公子以为是渔夫烧盐的烟雾,实则寓所后面的山上有人在烧柴。源氏公子看了觉得纳罕,便赋诗云:“但愿故乡诸好友,佳音多似此柴烟。”

到了冬天,雪大得可怕。源氏公子怅望长空,不胜凄凉之感,便取琴来弹,令良清唱歌,惟光吹横笛合奏。弹到得心应手、哀艳动人之处,歌声和笛声全都停止,大家举手拭泪了。源氏公子想起了古昔汉皇遣嫁胡国的王昭君。设想这女子倘是我自己所爱之人,我将何等悲伤!要是这世间我所爱的人被遣放外国,又将如何呢?想到这里,似觉果真会有其事。便朗诵古人“胡角一声霜后梦”①之诗。

此时月明如昼,旅舍浅显,月光照彻全室,躺着可以望见深夜的天空,真所谓“终宵床底见青天”②也。看了西沉的月亮,有凄凉之感,源氏公子便自言自语地吟唱菅公“只是西行不左迁’③之诗,又独自吟道:“我身飘泊迷前途,羞见月明自向西。”

这一晚照例不能入睡。天色向晓之时,但闻百鸟齐鸣,其声和谐可爱。于是又赋诗道:“晓鸟齐鸣增友爱,愁人无寐慰离情。”

此时随从人等一个也不曾起身。源氏公子躺着独自返复讽咏。天色未明,即起身洗手,念佛诵经。随从人等看了,回想公子以前从未如此谨饬,便觉深可敬爱;没有一个人肯离开他。即使暂时,也不想回京中的私宅去。

①大江朝纲《王昭君》诗云:“翠黛红颜锦绣妆,泣寻沙塞出家乡。边风吹断秋心绪,陇水流添夜泪行。胡角一声霜后梦,汉宫万里月前肠。昭君若赠黄金赂,定是终身奉帝王。”见《和汉朗咏集》卷下。此乃汉诗照抄,非译文。

②三善宰相《故宫》诗:“向晓帘头生白露,终宵床底见青天。”见同上,亦汉诗,非译文。

③菅原道真流放中诗云:“莫发桂芳半具圆,三千世界一周天,天迥玄鉴云将霁,只是西行不左迁。”见《菅家后草》。此乃汉诗,非译文。未句之意:月亮只是自动向西行而已,并非象我那样被流放,以下源氏诗即取此意。

且说那明石浦,离须磨浦极近,几乎爬也爬得过去。良清住在须磨,想起了明石道人的女儿,便写信去求爱。女儿没有回信,父亲却写一封信来,说“有事奉商,请劳驾来舍一行”。良清想道:“女的不答应我,而要我上门去,结果教我空手回来,讨个没趣。”心里懊恼,置之不理。

这明石道人生性高做,世无其匹。按播磨地方的风习,只有国守的一族最为高贵,受人尊敬。但明石道人为人乖僻,不把国守放在眼中。良清是前任国守的儿子,曾经求婚,明石道人却拒绝他,要另找乘龙快婿,已经找了好几年了。此时闻得源氏公子客居须磨,便对他夫人说:“桐壶更衣所生的源氏光华公子,为了得罪朝廷,迁居到须磨浦来了。我们的女儿前世积德,故能碰到这种意外的幸运。把女儿嫁给他吧。”

夫人答道:“千万使不得!听京中人说,这个人娶的身分高贵的夫人,不知多多少少。并且东偷西摸,连皇上的妃子都触犯到,为此闹得天翻地覆。这个人哪里会把我们这种乡下姑娘放在心上呢?”明石道人冒起火来,说道:“你不懂事!我自有道理。快准备起来吧。先要找个机会,请他到这里来。”他固执己见,一意孤行。就把屋子装饰得富丽堂皇,关切地替女儿操心。

夫人又说:“何必这样呢?就算他有多么了不起,我的女儿初次结婚,难道嫁个流放犯不成?假定对方有心爱她,还可说说。但他根本就不会爱我女儿的。”明石道人更加冒火了,驳道:“获罪谪戍,在中国,在我国朝廷,都是常有的事。凡是英明俊杰、迥异凡俗的人,必然难免谪戍。你知道源氏公子是怎样的人?他已故的母后桐壶妃子,是我已故叔父按察大纳言的女儿。这位妃子的美貌,闻名于世。入宫之后,蒙桐壶帝特别宠爱,身为后宫第一。只为众人嫉妒,以致忧恼成疾,短命而死。但能留下这位俊杰的公子,亦不幸中之大幸。为女子的,第一志气要高。我虽然是乡下人,但和公子有上述的因缘,想他决不会唾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