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夕雾(第11/14页)

她虽然决心落发出家,但此时剪刀等物都被隐藏,众侍女环守甚严。公主想道:“何必如此大惊小怪!我身又何足惜,难道会象小孩那样逃走,偷偷地把头发剪下么?如此骚扰,外人听见了反会讥笑呢。”便打消了出家的决心。

众传女皆忙于准备迁居,各人把自己的梳子、盒子、柜子以及其他种种打包装袋的东西先已运往京中。落叶公主不能一人独留山庄,只得啼啼哭哭地登车。临别只管注视四周,回想当初来时,老夫人在病苦中抚摸她的头发,替她整理,然后相扶下车,景象历历在目,不觉悲从中来,泪盈于睫。老夫人所遗佩刀及经盒,一向不离身畔,此时也随身带去。遂吟诗云:“物是人非难慰藉,摩挲玉盒泪盈眸。”

这经盒还不曾为丧事而涂黑,是老夫人平日惯用的一只螺钿盒,是盛诵经布施品用的,现在公主当作遗念保存着。带着玉盒归去,形似浦岛太郎①。

①浦岛太郎是古代传说中的人物。此人是一渔夫,与龟共赴龙宫,居住三年,享尽荣华。临别一美女赠他玉盒一具,城不可开。此人归家后破戒开盒,与盒中喷出之白烟共化为老翁。

到了一条宫邸,但觉殿内毫无悲惨气象,出入人员众多,竟是另一世界。车子停在门前。公主即将下车之时,似觉不是回返故邸,却是到了一个陌生地方,心中害怕,一时不肯下车。众侍女觉得公主太孩子气了,多方劝请,不胜其烦。夕雾大将暂住在东厅的南厢中,装作一向住惯的模样。

三条院中的人闻此消息,无不吃惊,互相诧怪:“怎么突然做出这种意想不到的事情来!是几时发生关系的呢?”原来不喜温柔、不爱风流的人,反而容易突然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但三条院里的人,都认为夕雾多年来早就和落叶公主发生关系,只是一向不露声色而已。公主如此坚贞不移,却没有一个人推想得到。无论他们怎样看法,在公主都是委屈的。

且说一条院的排场设备,由于公主尚在丧服之中,自然不同于一般。这样的开端未免是不祥的。但在大家吃过素斋、人声静息的时候,夕雾走过来了。他频频催促小少将君,要她引导与公主相会。小少将君说:“大将如果真有久长之志,务请过一两天再来。公主回到旧邸,反而添了新愁,已象死人一般躺卧着了。我们从旁劝慰,公主反而痛苦。常言道:‘凡事都为自己’,我们岂肯触犯公主!所以此刻实在不便通报。”夕雾说:“奇怪极了!这真是我所料想不到的啊!公主的心竟同小孩一样莫名其妙。”便向小少将君仔细分辩,说他这办法为公主、为自己都顾虑周至,决不会受世人非难。小少将君答道:“使不得啊!我们正在担心:这回不要再送走了这个人?大家心慌意乱,手足无措。我的好大将!求求你,千万不要强词夺理,干这种不近人情的事啊!”便向他合掌礼拜。夕雾说:“我从来不曾受过这种冷遇。公主如此蔑视我,把我看作比谁都可厌可恶,教我好伤心啊!究竟谁是谁非,我想叫人评评理看。”他无可再说,老羞成怒了。小少将君终于也觉得不好意思,微笑着答道:“大将说从来不曾受过这种冷遇,实因大将尚未深解男女之情之故。道理究竟谁是谁非,让人评判吧。”小少将君虽然固执,但如今已无法坚拒,只得跟着他进去。夕雾猜量公主所居之处,进入室内。公主非常懊恼,痛恨此人横蛮无礼,便不顾别人讥笑她孩子气,立刻在储藏室内辅一条茵褥,躲进里面,把门从内侧锁上,就在那里睡觉。但在这里毕竟能躲到几时呢?那些侍女都已丧心病狂,袒护对方了。她想想不胜痛恨。夕雾深怪公主冷酷无情,他想:“你如此抗拒,我决不甘休。”他满怀信心,独睡户外,左思右想,直到天明,自己觉得好象隔溪而宿的山鸟①。好容易天亮了。夕雾心念只管如此坚持下去,势必变成仇视,还不如暂且出去吧。便在储藏室外恳切要求:“即使路开一条门缝也好!”然而里面绝无回音。夕雾吟诗云:“愁恨填胸冬夜苦,又逢深谷锁岩扉。

如此冷酷无情,教人无话可说。”便啼啼哭哭地出去了。

①山鸟雌雄隔溪而宿。

夕雾回六条院去休息一下。继母花散里从容不迫地问道:“听前太政大臣家的人说,你把二公主迎接到了一条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两人虽然隔着帘子,又添上一个帷屏,但夕雾从一旁可以窥见花散里的姿态。他答道:“人们总是大惊小怪。事实是这样:已故的老夫人起初态度强硬,认为岂有此理,拒绝我的要求。但到了临终时候,心身都衰弱了,想是悲伤公主无人保护之故,嘱托我在她死后多多照拂。我本有此心,便如此照办。世人总是喜欢论短评长,平淡无奇的事,说得天花乱坠,真是多嘴啊!”说到这里笑起来。接着又说:“可是公主本人深恶世俗生活,决心出家为尼,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各处谣诼纷传,原是很讨厌的,索性让她出家,倒可避免嫌疑。但我又不忍违背老夫人遗言,所以只是照拂她的生活。父亲如果来此,务请便中把我这番意思转告。我深恐父亲见责,以为平安无事到了今天,忽又产生此种不良之心。但实际上,但凡碰到恋爱之事,别人的劝谏和自己的意志似乎都是无可奈何的。”后面几句话声音很低。花散里说:“我也疑心外间传说是虚假的,然而总有几分真吧。这原是世间常有的事。只是你那三条院的夫人定然不快,却是怪可怜的。她太平无事地直到现在了呢。”夕雾说:“您当她是个可爱的千金小姐么?其实象鬼一般凶狠!”接着又说:“可是我决不疏远她。恕我说句放肆的话,您可从自己身上推想:为女子者,如果心平气和,结果终是便宜。如果心怀妬恨,口出恶言,则暂时之间,丈夫为欲息事宁人,姑且让她几分,然而毕竟不能永远依她,一旦闹出事来,势必互相仇恨,变成冤家。总之,象南殿那位紫夫人,心地真好,对各方面都很和顺。还有,象您老人家,更是和蔼可亲,这是众目昭彰的事。”他极口称赞这位继母。花散里笑道:“你拉出我来作范例,反而使我的缺点显著了。所可怪者,你父亲自己犯了好色的毛病,似乎以为别人都不知道,而你稍有一点风流言行,他就当作一件大事,当面训诫,又在背后担心。真所谓‘责人则明,恕己则昏’也。”夕雾答道:“果然如此。父亲常为此事训诫我。其实即使他不教导我,我也会谨慎小心的。”他觉得父亲实在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