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法事(第4/4页)
夕雾大将在七七四十九日丧忌中一直闭居二条院内,足不出户,朝夕侍奉源氏。他看见父亲忧愁苦恨之状,深为同情,自己也不胜悲恸,便想尽方法来安慰他。朔风凛冽的夕暮,夕雾回思往事,记得那年朔风中窥见的面影,实甚可恋。而此次瞻仰遗容,又觉心情似梦。他偷偷地回忆了一会,竟不堪其悲伤,泪如雨下。深恐别人看见了怀疑,连忙数着念珠,诵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让眼泪在念珠上消失。随即吟诗云:“当年窥面影,忆此恋秋宵。
今日瞻遗体,迷离晓梦遥。”
他觉得事后回思也深可感慨。此时二条院中高僧齐集,七七中规定的念佛自不必说,此外又命虔诵《法华经》,哀悼之情无限。
源氏晓起夜眠,泪无干时,两眼模糊,昏沉度日。他从头细想一生行事:“我对镜顾影,自知相貌不凡,此外一切,无不远胜常人。而自髫年以来,屡遭人生无常之痛,常思佛法指引,度我出家。只因难下决心,终于因循度日,遂致身受过去未来无有其例的苦患。如今以后,对此世间已无可留恋。从此专心修行,应无一切障碍。岂知心中如此悲伤恼乱,深恐难人菩提之道。”他心中不安,便向佛祈祷:“但愿佛力加庇,勿使我心过分悲恸!”各方都来吊慰,自皇上以下,无不异常诚恳周至,殊非一般世间应酬可比。但源氏心事重重,对此人世虚荣,如同不闻不见,全不加以注意。然而又不肯叫人看出痴迷之状。深恐后人讥评,说他到此晚年,还要为了丧失爱妻而心灰意懒,遁入空门。为了身不由主,更添一番痛苦。
前太政大臣①本性多情善感,看到这盖世无双的美人香消玉殒,不胜悼惜,屡次来向源氏慰问。他回想昔年夕雾的母亲逝世,也是这时候的事,心中十分悲伤。他在傍晚沉思冥想:“当时悼惜她的人,象父亲友大臣及母亲太君等,多数不在人间了。短命或长年②,相差实在无几,真乃无常迅速啊!”暮色苍茫,催人哀思,他就写了一封信,遣儿子藏人少将致造源氏。信中说了许多感慨的话,一端附诗云:“当年伤故侣,此日哭斯人。
旧袖今犹湿,新添热泪痕。”
源氏正在悲伤,看了这信百感交集,回想当年秋天悼亡之事,不胜眷恋之情,眼泪纷纷落下,揩拭也来不及。乘间写了一首答诗:“旧恨新愁无两样,衰秋总是断人肠。”
如果源氏将心中的哀情悉数写出,前太政大臣读后定会责备他感情脆弱。源氏知道他的性情,所以回信写得不很感伤,只是向他表示感谢:“屡承殷勤慰问,实不敢当”云云。
葵夫人逝世,源氏遵制穿浅黑色丧服,曾有“丧衣色淡”③之诗。此次紫夫人逝世,他穿的丧取黑色稍深。世间尊荣富贵之人,往往为世人所痛嫉,或者倚财仗势,骄傲成性,使别人为他受苦。只有紫夫人为人异常谦恭,即使是和她全无关系之人,也都敬爱她。她的一举一动,无论何等些微,都受世人赞誉。应付各种场面,都很诚恳周至。因此她死之后,对她并无深缘的一般人,听见风啸虫鸣,无不凄然下泪。何况对她有一面之缘的人,更是悲伤得无以慰情了。多年来贴身伺候、亲睦驯熟的侍女,都悲叹自己苟延残喘,何其命苦。竟有痛下决心,削发为尼,遁世入山者。冷泉院的秋好皇后也不断来信慰问,表示无限悲伤。曾赠诗云:“生前不喜萧条色,死后应嫌塞草秋。”
如今方知她生前不爱秋景的原因了。源氏虽已神志昏迷,还是反复阅读此信,不忍释手。他觉得知情识趣、可与谈心、能慰我情的人,现在只有这秋好皇后一人了。寻思了一会,哀思略略消减。然而眼泪淌个不住,频频举袖揩拭,不得闲暇。好容易握笔作答:“君在九重应俯瞰,我心厌世叹无常。”
封好之后,又茫然地沉思了一会。他近来神情一直恍惚,自己也常常觉得过分伤心。为欲排遣,便常住在侍女们的室中。又命佛堂里少住些人,以便专心念经。他和紫夫人实指望共守千年,无奈人命有限,终成永诀,真乃抱恨无穷。现在他渴望死后共生同一莲座之上,他事一切不顾,只管虔修往生成佛之道。然而又恐外人非笑,实甚可厌。紫夫人丧期中应有佛事,源氏都无力指示,一切均由夕雾大将办理。源氏一心希望早日遁世,只管“今天,明天”地计算。胡乱度送岁月,但觉身在梦中。明石皇后等人也思念紫夫人,无时或忘,恋慕不已。
①即葵姬之兄。
②古歌:“严霜摧草木,不问根与叶。短命或长年,一例同消灭。”见《新古今和歌集》。
③诗云:“丧衣色淡因遵制,袖泪成渊痛哭多。”见上卷第2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