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魔法使(第2/6页)

凡疏远的人,源氏一概不见。朝中公卿对他都很亲睦,他的诸兄弟亲王常常来访问他,然而他很少接见。他想:“我只有和客人见面的时候,才能抑制哀思,强自镇静。然而痴迷了几个月,形容萎靡,语言未免乖僻,深恐惹起后人议论,甚至身后流传恶名。外人传说我‘丧妻后神情痴迷,不能见客’,虽然同是恶评,但听人传说而想象我痴迷之状,总比亲眼目睹我的丑态好得多。”因此连夕雾等人来访,也都隔帘对晤。当外人传说他心情变异期间,他竭力镇静,忍耐度月。但终不能抛弃浮世,毅然出家。难得到诸夫人处走动。然而一走进门,立刻泪如雨下,难于制止,不胜其苦。就连无论何人都疏远了。

明石皇后回宫时,顾念父亲孤居,特将三皇子留在这里,以慰寂寥。三皇子特别留心保护庭前那株红梅树,说是“外婆吩咐我的”。源氏看了十分伤心。到了二月里,百花盛开。含苞未放的花木,枝头也都呈现一片云霞似的。黄莺在已成紫夫人遗念的红梅树上,嘹亮地瞅啾鸣啭。源氏便走出去看,独自吟道:“闲院春光寂,群花无主人。

黄莺浑不管,依旧叫新晴。”

就在庭中逡巡徘徊了一会。

源氏终于从二条院回到了六条院本邸。春色渐深,庭前景色无异昔时。他并不惜春,但觉情绪异常不宁。一切见闻,无不使他伤心。这六条院似乎变成了另一世界。他所向往的,只是鸟声也听不到的深山,道心与日俱增。棣棠花开满枝头,嫩黄悦目,源氏一看便流下泪来,只觉得触目伤心。别处的花,这边一重樱谢了,那边八重樱盛开;这边八重樱过了盛期,那边山樱方始开花,这边山樱开过,那边紫藤花最后发艳。这里就不然,紫夫人深谙各种花木的性质,知道它们开花孰早孰迟,巧妙地配置栽植。因此各花按时开放,互相衔接,庭中花香不绝。三皇子说:“我的樱花开了。我有一个办法,叫它永远不谢:在树的四周张起帷屏,挂起垂布来,花就不会被风吹落了。”他想出了这个好办法,得意地说,样子非常可爱。源氏笑起来,对他说道:“从前有一个人,想用一个很大很大的衣袖来遮住天空,不让风把花吹落①。但你想出来的办法比他更好。”他就镇日和三皇子作伴戏耍。有一次他对三皇子说;“我和你作伴,时间也不长久了。即使我暂时不死,也不能和你见面。”说罢照例流下泪来。三皇子听了很不高兴,答道:“外婆说过这种话,外公怎么也说这种不吉祥的话了!”他垂下眼睛,抚弄着自己的衣袖,借以遮掩眼泪。

源氏靠在屋角的栏杆上,向庭中及室内眺望。但见众侍女大都还穿着深墨色的丧服。也有几个改穿了寻常颜色的衣服,但也不是华丽的绫绸。他自己所穿便袍,颜色虽是寻常的,但很朴素,没有花纹。室内布置陈设也很简单。四周气象萧索,不胜岑寂之感,遂赋诗云:“春院花如锦,亡人手自栽。

我将抛舍去,日后变荒台。”

此时源氏的悲伤出于真情。

①古歌:“愿将大袖遮天日,莫使春花任晓风。”见《后撰集》②薰君是三公主与柏木私生,此时五岁,比三皇于小一岁,名义上是三皇子之叔。

无聊之极,只得到尼姑三公主那里走走。三皇子由侍女抱着同去,到了那里,就和薰君②一起追逐玩耍,方才那种惜花的心情不知哪里去了,毕竟还是个无知幼儿。三公主正在佛前诵经。她当初出家,并非由于彻悟人生、深通佛道。然而对于此世,爱恨全消,一心不乱,只管深居静处,专心修持,已经离绝红尘,献身佛法了。源氏很羡慕她。他想:“我的道心还赶不上这个浅薄的女子呢。”心中颇感惭愧。忽见佛前所供的花,映着夕阳,非常美观,便对三公主说道:“爱春的人死了,花都减色了!只有这佛前的供饰,还很美观。”又说:“她屋前那株棣棠花,姿态之优美竟是世间少有的。花穗多么大啊!棣棠的品质算不得高尚,但其浓艳之色是可取的。种花的人已经死去,而春天只当作不知,开得比往年更加茂盛,真可怜啊!”三公主不假思索地念出两句古歌:“谷里无天日,春来总不知。”①源氏想道:“可回答的话多着呢,何必说这扫兴的话?”便回思紫夫人生前:“从幼年起,无论何事,凡我心中不喜爱的,她从来不做。她能适应种种时机,断然地敏捷地对付一切事情。其气质、态度和言语都富有风趣。”他本是容易流泪的人,思量至此,眼泪又夺眶而出,真乃太痛苦了。

①古歌:“谷里无天日,春来总不知。花开何足喜,早落不须悲。”见《古今和歌集》。源氏嫌最后一句讥讽他,故下文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