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1954
艾拉醒了,她使劲儿哭个不停。海蒂又是摇她,又是给她换衣服,又是喂她,还给她含一块儿糖,用热毛巾给她擦脚,给她按摩胃部,以防是疝气。三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的高音尖叫,让狗听到都要吠了。其他孩子们受不了,他们早早就去上学了,一个个跑出家门,有的扣子都没扣,鞋带也没系。奥古斯特把孩子放在膝盖上晃悠,也是徒劳,于是放弃了,他去码头看看有没有活儿可以干它几个小时。“十二点回来!”他边出门边喊。
剩下海蒂一个人和女儿在家。艾拉的哭声让她不安,她感到绝望、窘迫、害怕。她走到门前,希望早晨的空气能让她们两个都镇静下来。将近九点了,街道里很安静,闹哄哄的孩子们已经到了学校,到白人区工作的妇女们也都乘坐城市公交离开了,西装革履的男人们去了商店、工厂,或者办公大楼。海蒂觉得她似乎闻见微风中有股烧木头的味道,尽管还不到烧炉子的季节,而且,人们大部分烧的是煤。秋天总是会令她想起儿时烧木头的火炉。一个邻居走了过去,她简短地点了点头,继续走路。
海蒂早上用一块布把艾拉绑在自己胸前,一边做家务。她要洗早饭后的碗,清理冰箱下边的油滴盘,给送牛奶的准备好零钱。把需要做的事情做完很重要,不论哪天,不论什么情况。她从客厅的柜子里把孩子们秋天冬天的鞋都找出来,然后轮换分配,每年的十月都是如此。大孩子们穿小了的鞋就留给小的,有钱的时候就给大的再买一双新的,没钱的时候就让大的穿去年的小鞋凑合。海蒂够到最高那一层,取下一个箱子,里面放着31年前费拉德尔菲亚和朱比莉穿过的鞋子,软软的带蕾丝边的小皮鞋。这是唯一两双没有被传下来重新穿的鞋子。海蒂想让它们一直崭新下去。她总是给它们擦鞋油,在鞋盒里放软布的原因正是如此。艾拉喜欢这个味道,她的哭声停了。
家务活都干完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半了。海蒂解开孩子,把她放在床上,但她的小腿动个不停,最后跳起来玩梳妆台上的灰,从窗户射进来的光里可以看见飞舞的尘埃。艾拉抬起手,把围巾上掉下来的一点毛抓在手心里。去年夏天,暴风雨把一朵山茱萸花吹进房间的窗户里来,紫色的花瓣在屋子里打转,落在床上灰色的床单和扁平的枕头上。艾拉还太小,她不懂海蒂的愉悦。
这是她妈妈的梳妆台。海蒂在梳妆台上抹了点鞋油,然后开始擦拭。许多年前,奥古斯特在这上边放了一杯茶,不小心把木头弄脏了。海蒂发现污渍的时候差点打他一顿,是真的差点要打他。他答应用砂纸把那个地方重新磨光。好吧。
艾拉坐在床中央,她的脖颈胖乎乎的,让整个下巴都陷进去了。海蒂边擦边唱歌给她听:“妈妈的小宝贝喜欢酥油啊酥油,妈妈的小宝贝喜欢酥油面包……”宝宝伸了伸胳膊——她的左胳膊,海蒂记下来,因为她想要记住女儿的每个小细节。她的指甲该剪了。她现在该睡了,海蒂想,我会看着她睡,然后把这些画面记在脑海,她那赤褐色的卷发,她那苹果油的肌肤,还有她渐入梦乡时发出来的像小猫一样的咕噜声。海蒂的妹妹珍珠下午两点会过来。两点,她会带着艾拉,然后开车离去,回到佐治亚,而海蒂则站在门口,目送她们远去。
海蒂上一次怀里抱着宝宝已是五年前了。她已经46岁了,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孩子了。当她月经不再来,她希望自己的生活从此开始改变。她已经流过太多血,喂过太多奶,生过太多孩子。可是随后,她的乳房越来越肿胀,越来越想吃刨冰、黄瓜片,她感到了腹中的跳动。她从来没有认错过这种跳动,这是她体内两颗心脏的跳动。当她感受到以后,她便知道,不需要去找医生了。有一天晚上她和奥古斯特躺在床上的时候,她把消息告诉了他。
“你得把婴儿床从阁楼上拿下来。”她说。
他一下子坐起来。海蒂能感觉到他在笑,她真想转过来给他一巴掌。这么多年的不快乐并没有减少他们对彼此身体的需要。白天她几乎不跟丈夫说话,但他们的夜晚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们的身体是完全另外一种东西。海蒂会对奥古斯特说一些和做一些她羞于启齿的事情。半夜,他们两人躺在床上汗流浃背,喘着粗气,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该如何理解她这时不时与他发生的床笫之欢。结婚30年来,这是一直困扰她,令她感到羞愧的事情。永无休止的孕育,更糟的是,她的身体如此依赖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是她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只有15岁。太年轻的年纪,所以她根本不明白,奥古斯特把她单独叫去他哥哥家,是他对他们两人感情的唯一目的。后来,他便对她厌倦了,不再来找她,海蒂从来没有假装她有多心碎,茶不思饭不想,半夜无法入睡。妈妈称他毁了我是对的,海蒂心想。假如我要知道事情最后是这个样子,我会在埋葬了我的双胞胎孩子之后就跳进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