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爱玛小姐的愿望(第3/4页)

“我在澄清一个事实,”她说,“我没开笑话。”

“我也是实话实说。”我说,一杯热酒下肚,我的情绪好多了,“爱琳爱我,姨姥爱我,左邻右舍都爱我,他们把你当成了潜在的威胁,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把我抢走,这有什么不对吗?”

“别跟我说其他人,我不懂。”薇薇安说。

“人之常情,你怎么会不懂。”我说,“只要是个人,都不希望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远走高飞,孩子没有多余的。”

“我没说人人,我只说爱琳一个人,”薇薇安说,“褐眼珠子瞪得跟牛一样的那个女孩。”

“褐眼珠子?”我追问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薇薇安说。

“你该不会吃一个小孩子的醋吧?”

“她怎么回事?”

“她有什么事?”

“她爱上你了吗?”

“我那么蠢吗?见鬼!”我嘴硬心虚,连忙喝下一大口白兰地掩饰。

“有没有这回事?”

“你还不懂我的心吗?”

“我就懂小姑娘的心——我有经验!”薇薇安说,“你也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吗?”

“我懂小姑娘,也懂老太太。”我说,“顺便问一句,你到底给爱玛小姐灌了什么迷魂汤,她老人家打量你的眼神都那样了?”

“我说,我每天都为他们两个人的灵魂祈祷。”薇薇安说。

“这话说得好,恰中老太太的下怀。”

“别打岔,”薇薇安说,“咱们继续聊爱琳。”

“爱琳还有我姨姥对我的感情,跟爱玛小姐对杰弗逊的感情一样。”我辩解道,“爱玛小姐含辛茹苦抚养杰弗逊长大,他就是她的希望、她的骄傲。过去他有过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爱玛小姐也都不以为意。可现在不同了,她要杰弗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捍卫自己的尊严,挽回她的面子。我的姨姥、我的学生爱琳有求于我的,正是因为这个。爱玛小姐清楚,路易斯安那州将无情地夺走杰弗逊的生命,她只望教子在魂归天堂之前,给她留下一点儿值得咀嚼回味的东西,伴她度过风烛残年。爱琳和姨姥也深知,早晚有一天,我会离开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但是,就这么任我远走高飞,她们又心有不甘,所以我跟杰弗逊的情形有相似的地方:我们都是亲人的骄傲。你知道我坐在爱玛小姐床头的时候,她都说了些什么?她要我跟安布罗思牧师处好关系,齐心协力做杰弗逊的思想工作。她没有将教育杰弗逊的重任一股脑儿推给安布罗思牧师,而是极力拉我下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她关注的不仅是杰弗逊灵魂的救赎,她想让杰弗逊站起来,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样出现在她的眼前。她自知来日无多,他们很快就要在天堂里见面了,可是只要一息尚存,她不想让自己一生的希望变成噩梦。这些,你懂吗?”

“不懂。”薇薇安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懵懵懂懂地说。此刻,她已是意兴阑珊、无心饮酒了。

“我向你介绍一下情况。”我发觉喝过的白兰地开始上头了,“这么说吧!我们黑人从蓄奴制时代起,就没有担当过保护自家女人的义务。有的人撇下老婆孩子不管,一个人跑出去浪迹江湖;留下来的那些人也是饱尝艰辛,永无出头之日。家里添了男孩,大人们无不寄予厚望,期待孩子长大成人后改变现状,撑起一个完整的家。凡此种种,其实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年轻力壮的外出谋生去了,留下来的多是老弱妇孺。一半个男人纵有万丈雄心,也撑不起家乡的一片天。折腾上一阵子,到头来照样卷铺盖走人。看你这脸色,你好像很不认同我的观点。我还是就事论事,给你列举一点儿具体事例。爱玛小姐最大的愿望,就是借助我和杰弗逊那点绵薄之力,颠覆300余年来陈陈相因的恶俗,挺起胸膛做一回人。过些日子身体一好,她可以跑到小教堂里大肆张扬:‘看,我早说过了——他是个男人!’早上出了这口气,就是下午咽气了,她也可以含笑九泉。她现在什么都不图,全部希望都押到杰弗逊行刑日的表现上了。他要是软成一摊泥,爱玛小姐这辈子算是白活了。行将就木的老人,要说找一个能给她撑体面的黑人,这辈子不可能了。”

“我姨姥和爱玛的情况何尝不是这样?!除了我,姨姥还能指望谁?她一辈子都没结过婚。当年她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外婆——在跟一个南方农奴亡命天涯之前,将我的母亲塞给她照看。那时,我的母亲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母亲生下我后又把我丢给她,跟上父亲追逐远方的生活去了。对于爱玛以及其他村民来说,我就是他们的希望,我就是他们的明天。从祖辈、父辈时代起直到眼下这一刻,他们祖祖辈辈都上演过男人远走高飞、女人拖着一大帮孩子苦度时日的惨剧。他们把我当成了教化自家子孙后代的工具,希望我给他们的孩子传授数学、地理知识,训练和提高他们的阅读和写作能力。在这个村子里,我发挥的作用,是他们的祖父、父亲、丈夫和兄弟难以替代的。所以,不到最后一刻,他们绝不会放我走。他们根本意识不到,他们的所作所为,对我是一种巨大的伤害。我早已不堪重负,只望早一天脱离苦海,远走他乡,到异地求生存、谋发展。”我喝了一口酒,望着薇薇安说,“现在你明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