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寄托思念的地方

梅丽德丝的那个问题一直在萨姆脑子里打转,一刻也不曾离开,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梅丽德丝早已占据了萨姆脑海的每一个角落,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梅丽德丝知道外婆可能会说的每一句话,为什么还会那么思念她?我们那么熟悉自己所爱的人,他们开口说了上句,我们就能接出下句,他们没有说出来的想法,我们也都知道,那么,我们到底是在思念他们的什么呢?

“你觉得是那些随意性的东西吗?”第二天晚上吃过晚饭后,萨姆问梅丽德丝。

“什么随意性的东西?”

“你知道如果外婆去看球赛,她大概会说些什么,但你还是很怀念她,你怀念的,是不是她可能随口会说出的那些话呢?”

“外婆?”

“对啊。”

“比如,在球赛开始前,她有时会跟我说起她打桥牌的事?她看球时,有时会跟我抱怨游击手的球技太差?她看比赛的时候,会随意地问我是喝可乐,还是喝矿泉水?”

“差不多这样吧。”

梅丽德丝认真想了想,然后说:“我觉得不是。我想念的是外婆的人,是真实的她。每个人在口渴的时候都会想该喝点什么,但她,总是还会跟我说其他很多有趣的事。”

“那么,你怀念的是她的声音吗?她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梅丽德丝说,“我就是能知道她会说什么,我原本以为,知道这些只会让我觉得很无聊,事实却相反,这让我觉得很安心。可问题的关键不是我知不知道她会说什么,而是我想亲耳听到她说那些话,那种熟悉的感觉让人很舒服。我看着她喜欢看的球赛,坐在她的座位上,说着她会说的那些话,我知道她会支持我,会为我感到骄傲,我跟她说什么她都会鼓励我。我只想再和她在一起,我想再听到她的声音,哪怕是收到她的电子邮件或手机短信也好。我只想让自己感觉到,她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当她在佛罗里达的时候,我知道该怎么想念她。当她离开我几个月的时候,我也知道该怎么想念她。只是,她这一次永远地离开了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想念她了。”

萨姆说:“想念她是一件好事,这不正说明你很爱她吗?这不正说明你在为她伤心吗?她还在世的时候,你们是那么亲密,你已经很幸运了,你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快乐的时光,你真的已经很幸运了,也许,你应该给她写封电子邮件,这样能感觉好一点儿。”

梅丽德丝笑了,“我还只有六岁的时候,我养的乌龟死了,我就给它写过一封信。”

“你写了些什么?”

“具体我不太记得了。大概是‘亲爱的乌龟先生:你是一只非常好的乌龟。你死了,我很难过,我希望你现在在乌龟天堂里过得快乐’之类吧。我妈妈觉得这样能让我不那么伤心。”

“那有用吗?”

“我不记得了。不过我倒是记得我把这封信扔进了小河里,结果惹来麻烦。爸爸觉得我这是乱扔垃圾,破坏环境,对我发了脾气;但是,是他把乌龟的尸体放进小河的,所以,我才觉得应该把信扔进河里。”

“电子邮件比手写的信好,”萨姆说,“哪怕是收信的人不在了,你也可以把它寄到对方的邮箱,能让你有一个寄托思念的地方。”

* * *

梅丽德丝真的给外婆写了一封电子邮件,她主要是想让自己心情好点。但没有用,怎么可能有用呢?电子邮件本来就是一种没有感情的东西,而且梅丽德丝写给外婆的电子邮件,外婆永远都收不到了。这一点,梅丽德丝明白,萨姆也明白。但萨姆还明白,或者说他还觉得,要让莉薇给梅丽德丝回信,其实也不是那么难的事。莉薇写过那么多的电子邮件,有太多的资料数据可以借鉴。它们的内容都有一定的规律和模式,尤其是写给外孙女的那些信,说来说去,说的都是她如何想念外孙女,如何爱她,如何希望她工作不要太辛苦,还有,佛罗里达又是如何阳光灿烂、如何好玩,让梅丽德丝赶紧去玩。有时,外婆还会写到自己在牌场上大赢一把的趣事。萨姆可以先建立一个数据库,把莉薇在佛罗里达过冬时写给梅丽德丝的所有邮件都收集起来,输入数据库,然后,让电脑分析其中隐含的模式,再自动回复邮件。

萨姆的父亲经常跟萨姆讲关于ELIZA的故事。ELIZA是麻省理工大学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设计的一个程序,是人们早期在语言和计算机领域进行的一次试验。这个程序会聆听用户的问题,然后,再用一个心理学方面的问题来应答。比如说,用户坐下来,在电脑上输入了一个问题:“我姐姐老是讨厌我。”这个程序会反问:“为什么你会说你姐姐老是讨厌你呢?”这是一个既简单又复杂的程序,像一个玩笑、一个游戏,但又是科学上的一次突破。萨姆的父亲最喜欢说的是,所有参与该项目的研究生们最后都坐在ELIZA前面,久久不愿离开。他们都知道,和他们说话的并不是真正的心理医生,但他们还是要坐在那里。萨姆一直都搞不懂,爸爸说这个故事的目的到底是要说明电脑程序可以细致入微地模仿人类的行为,还是要说明那些研究生都是大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