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妈妈的婚纱是绝对不可能给她的。露露和胡克1970年结的婚。那年露露二十四岁,骨瘦如柴,一双大眼睛涂着浓浓的睫毛膏,刚刚结束一段婚姻(她一时冲动嫁给墨西哥一个二流音乐家,四天就闪离了)。那时候露露看上去非常漂亮,现在也很漂亮。那张婚纱照拍得非常好:薄绸婚纱在腰间打了几个褶皱,系着带子;领口装饰得十分华美;长长的手臂露出来,只戴了一只黄金护腕;婚纱拖在地板上,衣料十分轻盈,会吹得飘起来,就算在照片里看着也像在动。胡克的套装是黑色的,但已经过时了,外套裁剪得很长,大大的玳瑁壳眼镜看着像古董,就像他两鬓的短胡须似的已经不合时宜。从沙拉出生到现在,那张照片一直挂在厨房里。
婚纱肯定放在某个地方:露露这人多愁善感,应该还珍藏着。不管在哪儿放着,都不可能给沙拉。沙拉长得不像露露,虽然露露嘴上不说,但心里肯定这么想。她曾经开玩笑说,好机会白白溜走了:美女的基因是隐性的。沙拉听了既不会笑,也不会哭。没什么意义。她是她爸爸的女儿,跟她爸爸长得一模一样:跟他一样高,跟他一样的姿势,跟他一样的下巴,跟他一样开怀大笑,就连拿叉子的姿势都跟他一样——DNA遗传精准得出奇。不过,她总是模仿露露:微微扬起的头、果断的步伐、像个少女似的抚摸自己的头发、无师自通的举止,还有沙拉十二岁时的秘密计划。当然,她早在之前就知道遗传学多叫人失望了。沙拉有一个芭比娃娃,头发可以从头上摘下来,是个生日礼物,可以拿去梳妆打扮。露露的头发就像那个芭比娃娃的一样,可以高高地梳起来,也可以披在肩膀上,也可以梳成蓬松而漂亮的发髻。露露曾经长发及腰,当时她还很年轻,不过现在看着也很年轻,别看已经六十多岁了。她习惯像男人似的仰起头,这让她的脸蛋看上去更漂亮了。那些杂货店的橡皮筋对沙拉的头发似乎没什么作用,只会把她勒得紧紧的,像包扎得太紧的绷带,让你的手指充血发胀。
另外是那两个叫人羡慕的乳房,它们不停地长,那在少女时期简直是个噩梦(不总是这样吗?),乳晕像瘀青一样向周围扩散。沙拉那时候看着自己的乳房都觉得震惊。每次游完泳洗澡的时候,她都用大毛巾把自己遮住。当然,后来它们终于不长了,只不过有时候会拽得她背痛。两个硕大的乳房也是她不能穿上母亲的婚纱走进教堂的原因之一。还有她的肩膀(也跟胡克一样),又宽阔又强壮,倒不是什么坏事,就是有点儿膀宽腰圆。要是她的腰跟妈妈一样细,那就好看多了。别看露露生过两个孩子,穿上褶皱裙还跟个纸娃娃似的。露露保持身材的方法:一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聊着天,说着话;一边偶尔从堆满食物的盘子里吃上一两口,然后全部倒进垃圾桶。她早上只吃几小块哈密瓜,下午喝杯蜂蜜柠檬茶,吃半块英格兰松饼,随便吃两口沙拉和鸡腿肉,很淑女地细嚼慢咽。沙拉光吃这些可吃不饱,她已经学会对过度饮食视而不见了,或许不是视而不见,只是不去为难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过度饮食的后果都堆在她身上,到处都是:下巴堆到了脖子上,从胳膊肘到腋窝之间有小肥肉,腰上面也鼓囊囊的,肚脐上堆起了搞笑的褶子。从膝盖后面往上的赘肉很顽固。她也去健身房,但好像一点儿效果都没有。
所以,不可能有“妈妈传下来的”婚纱了,还是去买吧。这家店不是百货商店,而是一间婚纱工作室。店门口没有任何标记,倒像一家炙手可热的酒吧或餐馆。她一迈进门槛,嗡鸣器就叫了。一个非常漂亮的韩国女孩权威地挥着手里的写字夹板,带着沙拉走进阳光明媚、装备齐全的房间。房间里摆着一排排带轮子的货架。这边是一堆过于繁杂的薄绸婚纱,上面缀满了蕾丝,是给那些做着公主梦的年轻新娘们准备的。那边是性感的紧身蚕丝礼服,挂在天鹅绒镶边的衣架上,有点儿性感过头了,是电影明星走红毯的时候穿的那种东西,电视记者看到后就会四处打听服装设计师的名字。
韩国女孩的睫毛忽闪忽闪的——那么长的睫毛,肯定是假的。女孩忽闪着长睫毛跟沙拉说,她长着一张非常古典的脸蛋。这既不是侮辱也不是恭维,而是一种高深莫测的判断。她领着沙拉来到她认为比较适合沙拉的货架前:杰奎琳·鲍威尔可能会选择的那种礼服。这些礼服很漂亮,款式大方,不失庄重,那些洁白无瑕的锦缎和棉布像奶油,像白云,那么纯洁无瑕,仿佛从来没有人碰过。当然不是这样,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不知名的女裁缝一针一线地把它们缝制成衣。即便挂在衣架上,这些礼服造型也很漂亮。这才是婚纱!沙拉选了两件,韩国女孩一件一件地送到更衣室那边。她一只手高擎着衣架的钩子,另一只手臂微微弯曲,轻轻托着裙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