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第3/4页)
“也就是现在吧,肯定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我说。
自从开始专职主妇的生活后,母亲的笑脸也变得圆润了很多。微笑着的面庞在柔和的阳光下,看上去仿佛水中的波纹一样慢慢地漫延开来。
“玛丽亚,在学校有好朋友了吗?肯定有吧?因为有那么多找你的电话。在大学开心吗?”
“很开心啊。干吗问这个?”
“因为,在那边的时候,你和阳子、鸫总是像亲姐妹一样在一起玩,我想你在这边一定觉得挺没意思的吧。而且家里总是静悄悄的。”
“是啊。”我说,“家里是太安静了。”
想起山本屋旅馆走廊里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厨房里的热闹活跃,吸尘器的巨大轰鸣,前厅鸣响的电话铃声,众多的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嘈杂熙攘,下午五点到晚上九点,街道居委会有线广播的大喇叭里传来的提醒孩子们回家的声音,海浪声,汽笛声,鸟的鸣叫声。
“是妈妈觉得寂寞吧?肯定的。”我说。
“嗯,是啊。虽然知道不可能一直寄居在那里一辈子,而且能和你爸爸一起生活也特别高兴。但是那种和很多人一起生活过的感觉却像大海咆哮的声音一样,在心中总是挥之不去。”说完,妈妈用手捂住嘴嗤嗤地笑了。
“哎呀,我怎么成了诗人了。”
很多事,因为当时年纪太小,只模模糊糊地有些记忆,而今想起来却觉得有些好笑。夏天,白天玩累了的我吃过晚饭后,横卧在矮脚饭桌旁,看着电视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父母开始商量事情。我漫不经心地眯缝着眼睛一边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榻榻米上的花纹,一边听着他们的谈话。这样的场景早已习以为常。父亲的话题总是,东京的妻子不肯跟他离婚呀,可他不能一直把我们娘俩丢在这种地方不管呀之类,事无巨细,说得面面俱到。据母亲说,父亲年轻的时候,性格更沉闷犹豫,自从认识了母亲,他的性格才开始有了改变,而且变化很大。母亲是那种乐天派的性格。那时,母亲说:“说得太过了吧,什么叫‘这种地方’?”
“不是,我就是随口说说,没有看不起这里的意思。虽然政子是你的妹妹。但是,你们毕竟是寄居在这里,又从早到晚地干着这么累的工作。这能说是幸福吗?”
一涉及这个话题,父亲又开始没完没了地说起来。母亲有些不耐烦,我虽然背对着他们躺着,却依然能感觉到母亲焦躁的情绪。母亲最讨厌发牢骚了。
“别说了!”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她的话我至今仍然记得清清楚楚。每当生活中遇到不顺的时候,就会在我耳边响起。“总是那样满腹牢骚、委屈抱怨的话,一直到死都不会觉得满足的,你呀。”
也想起了鸫说的话。“你爸爸,简直像个公子哥!”那天,我们在鸫的房间里,正转录着磁带,鸫突然耐人寻味地说。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下午,海浪又高又急。在那种天气阴晦的日子,鸫在待人接物时,态度总是会变得柔和起来。政子小姨说,这也许是因为在她小时候,有一天也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她差点儿死了的缘故。
“什么?什么公子哥?”我问。
“笨蛋。就是那种从小被宠坏了的公子哥呗。明白了吗?”
鸫笑了。她就那样躺着,黑发在雪白的枕头上铺散开来,大概是发着低烧的缘故,脸颊有些发红。
“是啊,好像真的有点儿像你说的那样呢。不过,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因为,他总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患得患失、唠叨个没完。自己怯懦软弱,却总是摆出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这一点和你一模一样。不过你还没有懦弱到那样的程度,对吧。不知怎么,现实中那家伙看上去好像特别懦弱。”
因为她说的不无道理,所以我也没法生气。
“这样也好呀,正因为这样,才能和我妈妈相处得好呀。”我说。
“是啊。跟我这个整天躺在床上饱经沧桑的人相比,显然是更知人间冷暖,所以也更会温暖人心喽。我不过是一个只能躺在被窝里了解天下事的人而已……哎呀,我好像不该这么说,对吧?不管怎样,如果和你爸在走廊里遇到了,听到他说:‘你好啊,小鸫,东京那边,需要什么尽管说啊,我给你买。’连我都不由得会笑脸相对呢。”
鸫看着我,笑了。下午,为了看书而打开的灯亮得耀眼,音乐声从录音机里轻轻地流淌出来,我们一边等着磁带录完,一边静默地翻看着杂志。寂静的房间里,只有杂志翻页的时候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
这个鸫。
当我离开她之后,我才知道我是如此了解她。
为了不让别人看清自己,她想尽办法故意把粗俗不堪的一面展露给大家(当然她本性里也绝对有这一面),所以,像我这样一个想见谁就能去见谁,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甚至可以去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的人,总觉得会被那个困居在镇子上、哪儿也去不了的鸫给忘掉似的。因为鸫是一个不会纠结于过去的人,她的生活里只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