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回到杰纳斯的第一个晚上,海风呼啸,猛烈地敲打着灯室厚厚的窗玻璃。汤姆点燃了灯,脑海里不断闪现补给船走后他和伊莎贝尔的争吵。

她很固执。“汤姆,我们无法回到过去,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难道你觉得我没有想过解决问题吗?”她将刚从地上捡起的洋娃娃紧紧地抱在胸前,“露西很快乐、很健康。现在让她离开——噢,汤姆,太可怕了!”她在衣物筐和柜子之间来回走动着,将已经叠好的床单被套放进柜子里。“汤姆,不管怎样,我们做了就是做了。露西喜欢你,你也喜欢她。你没有权利让她失去一个爱她的父亲。”

“那爱她的母亲呢?她还活着的亲生母亲!伊奇,这公平吗?”

她的脸涨得通红。“我们失去了三个孩子,你觉得这公平吗?阿尔菲和休被埋葬在了几千英里之外,而你毫发无伤,你觉得这公平吗?当然不公平,汤姆,不公平!我们只需要过好现在的生活!”

她的话正中汤姆的痛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无法摆脱那种令他厌恶的感觉——他逃过了那场战争劫难,捡回了一条命,可他的伙伴们却永远离开了他。伊莎贝尔知道她的话触动了他,她的语气温和下来。“汤姆,我们只能这么做——为了露西。”

“伊奇,别这样。”

她打断他的话。“汤姆,不要再说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全力去爱那个小姑娘。永远,永远不伤害她!”她紧紧抱着露西,匆忙地走出了房间。

现在,他向外望去。海面上狂风大作,海浪不停地翻滚出白色的泡沫,天色越来越暗,那黑暗仿佛要吞没一切。海天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一道道闪电劈空而下。气压计的读数正在下降。天亮前会有一场暴风雨。他检查了通向瞭望台的门把手,然后望着那道光,它依然旋转着,坚定而执着。

那晚,汤姆在灯塔上工作,伊莎贝尔坐在露西的小床边,看着露西渐渐入睡。这一天耗尽了伊莎贝尔所有力量,她的思绪依然混乱,仿佛窗外正在集结的暴风雨。她唱着露西每晚一定要听的摇篮曲,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南风轻轻吹,轻轻吹,轻轻吹……”她努力地保持曲调。“上次别离我站在灯塔边,夜幕降临波涛起伏的海面,我却再也看不到爱人明亮的肌肤……”

露西终于睡着了,伊莎贝尔轻轻移开她的小手指,拿走她手里抓着的粉红色贝壳。昨天在墓地时那种恶心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甚至更严重了,她努力地控制自己,手指沿着贝壳上的纹路慢慢滑动,圆顺温润的纹理缓和了她的不适。她手里的原本也是一条生命,它死去已久,只留下这样一件艺术品。她忽然觉得很讽刺,汉娜·波茨的丈夫亦是如此,他死了,留下了这个小女孩,一件活生生的艺术品。

露西皱了皱眉,手臂不由自主地甩到头顶,手上没了贝壳,手指一下子握紧了。

“宝贝,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我发誓我会永远守护着你。”伊莎贝尔喃喃地说。然后,她跪在地上,低下头,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做了。“上帝啊,您的奥秘我永远望尘莫及,我只是尽全力完成您交给我的使命。请赐予我前进的力量吧。”她有些颤抖,强迫自己稳定了情绪,好不容易可以正常呼吸了。“汉娜·波茨——汉娜·伦费尔特——”她调整好思绪说道,“我知道,您会保佑她的安全。赐予我们平安,我们所有人。”她倾听着外面的风声、海浪声,感受着这段足以让她安心的距离,过去的两天里她是那么提心吊胆。她把贝壳放在露西的床边,好让她一醒来就能找到。最后,她下定决心,悄悄地走出房间。

对于汉娜·伦费尔特来说,这个周一意义重大。

她去取信的时候,以为信箱一定是空的,因为她前一天刚去看过,自从两年前的澳新军团日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情,查看信箱便成了她的固定习惯之一。她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警察局,有时候连话都不用说,只是看哈利·卡斯通警员一眼,就能知道答案。她离开后,哈利的同事林奇警员会说:“可怜的女人,没想到竟然会这样……”哈利也摇摇头,然后继续处理文件。每天,她都会走去海滩上不同的地方,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比如小块的浮木,比如桨架上脱落的金属片。

她会从口袋里掏出给丈夫和孩子的信。有时候,她会在信里夹上其他东西——某个马戏团来镇上表演的新闻简报,她用彩笔手写的五颜六色的儿歌。她把信投入大海,墨迹在海水里一点点洇散开来,她希望,在海洋的某个角落里,她所爱的人能够看到她说的话。

回来的路上,她会去教堂待上一会儿,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有时她会待到很晚,待到桉树瘦长的影子爬上教堂的彩色玻璃窗,待到她的祈祷蜡烛化为一摊又冷又硬的残蜡。在这里,不知为何,只要她这样坐在阴影里,她就觉得弗兰克和格蕾丝还在她的身边。等到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她才会回家,也只有等到自己有了面对失望、面对空信箱的勇气时,她才会打开信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