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的童年(第3/7页)
父亲则完全不一样,他没有同党,不论是偶像神和外祖父的世界还是城里的日常生活他都无份。他眼冷肠热,甘于寂寞,对人生的疾苦深有体会,精神上有着不懈的追求。他饱学而和善,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献身于传道。他的笑容虽然一点也不含那份优雅和温柔,却是十分爽朗,毫不隐秘。他总是和善、颖敏,但从来不会像外祖父那样,有时藏身到魔法的云团之后,或者让脸上浮起那种种交织着童稚和神通的表情:忽而怜悯,忽而滑稽,忽而像出神入定的菩萨假面。父亲也不同母亲说印度话,他只同她说英语或德语,正规的、清晰而悦耳的并且略微带点波罗的语口音的德语。他就用这种德语教我,我有时羡慕得不得了,就拼命想学他,但是我心里很清楚,我的根是深深植在母亲的土壤里的,那儿闪着深色的眼神,围绕着神秘的土壤。母亲一身都是音乐,父亲却不然,他根本就不会唱歌。
我还有两个哥哥和姐妹们,两位兄长自然是备受我羡慕和崇拜的对象。我们住在一座小镇里,古老而崎岖不平,周围是林木茂盛的山丘,山路很陡,也很阴森。山谷里流着一条美丽的小河,弯弯曲曲,从容不迫而带点迟疑。我爱这一切,它们是我真正的家园。林里和河边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一坑一穴和出没其间的鸟儿、鱼儿、松鼠、狐狸,我都了如指掌。这一切都属于我,都是家园——当然也包括家里的玻璃门书柜和藏书,外祖父的无所不知、带几分促狭的慈容,母亲的深邃而温暖的眼神,还有那些玳瑁和偶像,印度歌和谚语,所有这些让我接触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让我拥有一个更广阔的家乡,也认识到世间的事物可以溯源更早、联系更广。我们还养了一只鹦鹉。它端坐在高敞的铁丝笼里,毛色灰里带红,是个上了年纪的聪明家伙,一脸学问很大的表情,尖尖的嘴巴,会说话也会唱歌。它也来自遥远的、陌生的地方。它的鸣声是原始莽林的语言,它的气味则叫人想起赤道。东方世界、某个地球的角落都汇集到我们家里,各占一席之地,纷呈异彩。我们的房子大而古老,有不少房间空着或半空着,有透着石头的阴凉的地下室和大走廊,阁楼地板上总是堆满了木柴和水果,剩下的是直吹直出的风和昏昏黑黑的空荡。这座大房子确实是各方世界的辐辏之地。在这儿我们祈祷,读圣经,研究印度语文,乐声盈耳。在这儿,主人们懂得佛祖、老子,客人们来自五湖四海,他们的衣着透着异乡和远洋的气息,他们携带着奇形怪状的皮箱或藤箱,说着异国的语言。这里也经常有济贫的义餐和热闹的庆祝。科学和童话在此并肩比邻。这儿也住着外祖母,我们却不那么熟悉她,甚至有点怕她,因为她不会说德语。读经时她也用她自己的那本法文圣经。这屋里的生活看似分明,却又有些不尽为人知的地方,不乏奇光异彩和丰富的音调。它很美也很合我的意,可是更美的是我理想中的那个世界,更丰富的是我的白日梦。现实永远是不够的,必须要有魔术的帮忙。
魔术在我家和我一生里无所不在。它除了光顾外祖父的柜子之外,还出没于母亲的橱柜箱笼,那里面塞满了亚洲的织物、衣服和纱巾。此外,偶像神的斜视里透着魔术,一些老贮藏间和楼梯拐角处的气味里也充满了秘密。而在我身体之内也有不少东西与这样一个外围世界如响斯应。有些东西和念头似乎只存在于我身上,只为我而存在。没有一样东西像它们那么神秘、那么若即若离、那么和日常生活格格不入,可是也没有一样东西有它们那样真实。光是那本大书里的图画和故事的出没无常,以及许多事物每个钟头看上去都是另一副模样,这两件事就足以说明一切了。真的,屋子的大门、花园的小屋和街道,在星期天晚上看起来和星期一早上是多么不一样!客厅墙上的挂钟和基督像在外祖父坐庄和父亲当班时是多么不同的两副面孔,而当屋里一个外人也没有,只有我独个儿的灵魂和所有的事物打着交道,盘算着给它们起上新的名字、赋予新的意义时,它们的面目又会变得多么不同寻常!这时候,一些平常最熟稔的事物,比如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炉边的影子或者一份报纸的刊头都会突然变得更美或更丑,更有意义或更无聊,更令人向往或更可怕,更可笑或更博人同情。稳定和一成不变的东西是多么少有!一切都那么生死无常,那么饱经变迁,那么向往幻化,那么期待着解脱和重生!
在我的魔幻世界里,最重要也最奇妙的要数“小矮人”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他的,我相信,他从一开始就在那里,他肯定是跟我一起来到了这个世界。这小矮人是个灰灰暗暗的、轮廓不清的小不点儿,一个侏儒,可能是个精灵或地仙,也可能是天使或魔鬼。他常不期而然地出现在我面前,在我身边来回走动,我清醒时是如此,在睡梦里也无二致。对这小人我可说百依百顺,远比对父亲或母亲,理智或恐惧更为顺从。每当他一出现,我心目中就只有他一人,不论他去哪儿或干什么,我肯定会亦步亦趋:每当我遇到危险时他必然会现身。要是一只恶狗或哪个被我惹恼了的大个头同学跟踪我而我的处境变得真正不妙时,哈,千钧一发之际,小矮人出现了,他跑在我前头,指示我哪儿有路,一场灾难往往就此化解。他会告诉我,花园篱笆上哪块木条松了,于是我在最紧急的关头终于找到一条逃生之路,他会示范给我看,眼下该如何应付:或摔倒,或转身,或逃开,或喊叫,或闷声不响。他会从我手上拿走我想吃而不该吃的东西,他会带我去某个地方,那儿我丢失了的东西赫然在目。有些日子,我天天都能看到他。有些日子,他又踪迹沓然,这种日子肯定都是不好的时候,一切都温温吞吞、模模糊糊,什么也干不成,什么都不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