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的童年(第6/7页)
说起来,在这段日子里,我终归是快乐的。诚然,这世界上的许多事都难让我称心如意,特别是在学校里,可是我仍然快乐自在。固然,我得自许多方面的教导和熏陶都告诉我,人生在世,并不是随兴游荡就完了,必须经历一番考验和磨炼才能领略真正的快乐,许多格言和诗句里都这么说,我读得很熟也喜欢它们,有时还深为感动。只不过这许多人,包括父亲在内,孜孜以求的事实在提不起我多大的劲来。所以每当我遇到什么不顺利的事,当我生病或者哪个愿望得不到满足,或者当我和父母亲争执和闹别扭时,我极少逃到上帝那儿,而是另有重返乐园的密径。当平常的游戏玩腻了,当火车、杂货铺和童话书变得索然寡味的时候,往往也就是我想出更妙更绝的把戏之时。即使我什么招数也使不出来了,只要我晚上在床上合上双眼,陶醉在五光十色的童话世界里,幸福和神秘就又会如潮泛起——世界又变得多么可人和大有可为!
学校的最初几年过去了,我大致还是老样子。我有了一些经验,知道信任和正直往往是自找晦气,拜几位马虎的教师之赐,我也学会了最起码的说谎和敷衍之道;从此我就顺顺利利,再没有遇到过什么麻烦。可是,慢慢地,我心里最初的花朵开始凋谢了,不知不觉地,我逐渐学会了那首虚伪的生命之歌——面临“现实”和成人们的法律时的低头,和那顺时应势之道——承认“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这才慢慢弄懂,为什么成人们的歌本里会有“快乐啊,还能做个孩子不长大”这样的歌词,甚至于有不少时候,我也羡慕起那些还是孩子们的人来。
到了我十二岁的时候,我面临要不要学希腊文的选择,我毫不迟疑地选了,因为经过这些年,我心里已经认定,将来也要像父亲,甚至,要是可能的话,像外祖父,那样博学。可是,从这一天起,我一生的计划也就定了下来;我必须上大学,将来从事牧师或语文学者的工作,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申请到奖学金。当年外祖父走的也是这条路。
这看起来不是什么坏事,只不过这样一来,我突然一下子有了一个“前程”,在我前进的道路上从此多了一块指路牌,每天、每月都把我一步步地推近这既定的目标,一切都指向那里,一切都使我远离,远离我眼前的闲散日子,这种日子虽然近乎浑浑噩噩,可是却无拘无束,不受限制。成年人的生活已经远远向我袭来,眼下也许才抓到我一绺头发、一根手指,可是不久就会把我整个人牢牢捉住,这是那种有目标、有数据的生活,有秩序、有职位的生活,属于职业的、不断有考试和考绩的生活;不久我就将面对现实,就将是个大学生、学位答辩者、牧师、教授,就将戴着礼帽和皮手套去“拜访”,我也将愈来愈不懂孩子们,甚至开始羡慕他们。而这一切我在心底却觉得与自己全然格格不入,我不愿意离开我目前生活的世界,它是那么美好迷人,而当我想起将来时,我心里怀着的还是那个神秘之极的目标,我最为憧憬的还是成为一个魔术师。
这个愿望和梦想维持了很长的时间,可是终于日渐失势,它有了敌人,和它作对的东西日增一日:现实、严肃和种种不容逃避的事物。慢慢地,这朵花一天比一天枯萎,从原来威力无穷的世界里冒出一些使你动辄得咎的东西:那个现实的世界,成人的世界。我想成为魔术师的愿望虽然在我的心底仍然炽热,却失去了我的重视,连我自己也把它看成了一种儿戏。我已经感到某些力量存在着,不再让我是个孩子。那个无穷尽的、千姿百态、无所不能的世界已经开始收敛,被分成了一块块,被一道道篱笆围了起来。往日的大丛莽开始蜕变,往日的乐园开始岩化。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不再总是如意之国的王子或国王,不再是法力无边的魔术师——我得学希腊文,两年后还得加学希伯来文,六年后就得进大学。
不知不觉间,我身上的束缚愈勒愈紧,而魔术的神力则日渐消散。外祖父那本奇书里那个美丽的故事依然动人,可是它就是在那么一本书里——连页数我都记得——它今天在那儿,明天在那儿,时时刻刻都在那儿,却不再是一个奇迹。跳着舞的印度神像心不在焉地微笑着,一个铜制的神像,我只是偶尔看它一眼,而且它再也不挤眉弄眼了。再糟不过的是,我愈来愈少见到那灰蒙蒙的小矮人了。我的魔力到处碰壁,许多往日又宽又大的东西变得狭小了,珍贵得不得了的,也变得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