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简述(第2/7页)
于是在我和我的遥远的目标之间横亘着一道深渊,一切都变得捉摸不定,一切都失去了应有的价值,只有一件事雷打不动:我成为作家的宏愿,而且不论难易,不问荣辱,一切在所不计。这番宏愿所带来的精彩阅历——或不如说灾难——如下:
当我十三岁,这个斗争刚开始时,人们根据我在家里和学校的表现,认为把我送到另一个城市的拉丁文学校就读可能还会使我有救。因此一年后我就成了一所神学院的寄读生,我在那儿学写希伯来字母,已经快要弄通,可是一股内心的狂潮忽然把我淹没,我逃出了学校,结果受到了被严格关禁闭的处罚,最后则是以退学告终。
我又在一所高等文科中学里努力了一阵子,以维系升大学的一线希望,可是结局又是禁闭和退学。于是我转而去做商店的学徒,才学了三天,我又逃之夭夭,几天几夜不见人影,着实让我父母操了一番心。我尝试做了半年父亲的助手,又在一家塔钟厂的机械车间做了一年半的学徒。
总之,不论人们怎么为我张罗,这四年多的时间没有一件事能够顺顺当当,没有一家学校要我,没有一行叫我学得下去。想把我调教成一个有用的人的每一番努力都以失败告终,而且多次闹出出逃或退学之类的麻烦和不光彩。虽然这样,人们倒是都承认我资质颇佳,甚至也在一定程度上认为我是十分的尽心尽力!我一直是努力有加,不敢稍存松懈之心——我虽然对燕如之德极为景慕,却从来没有能学到几分。从十五岁起,当学校教育已经成了绝路,我就开始自觉地、全力以赴地自己教育自己。托天之幸,家里有外祖父巨大的藏书室,整个大厅里塞满了古籍旧书,其中整个德国文学和18世纪哲学几乎尽在包罗之列,我耽读其中,乐趣无穷。从十六岁到二十岁的这几年间,我不仅仅为我的文学习作写满了大叠大叠的纸,而且遍读了几乎半个世界的各国文学作品,对艺术史、语言、哲学着实下了一番工夫,这些加在一起,恐怕作为一个常规的大学学程都绰绰有余。
之后我就学做书商,终于能够赚钱养活自己了。书本对于我,本来就比老虎钳和铸铁的齿轮更为可亲,后两样东西在我做机械匠学徒时就着实领教过了。最初一段时间,我得以在新的和最新的文学作品之海中遨游,甚至于被淹没,觉得乐也陶陶,醺然欲醉。可是不久我就发现,对于精神领域,仅仅生活在眼前或一些新事物中是庸俗不堪、难有长进的,惟有对过去的、已成历史的,对古老的和远古的东西保持经常的接触才能开启精神生活之门。因此,当最初的兴头过去之后,一股摆脱被新书的浪潮淹没而返回旧书箱之中的渴望便油然而生,为了实现它,我就从书店转行到旧书店。不过,我操这门行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糊口,因此,二十六岁,在我出了一本销路不错的书之后,我就把旧书店的工作也辞掉了。
这时,历尽风浪,几经艰辛,我终于达到了我的目的:当初可望而不可即的,如今竟然成了事实,我成了一个作家,在和整个世界的搏斗中,我似乎赢了一仗。求学和成长年代那几度使我濒临绝境的辛酸历程,终于被淡忘了,终于可以相顾一笑了——过去对我疑虑重重的亲友们,也对我和颜悦色相待了。我成了胜利者,现在,尽管我干的仍然是当初被视为最蠢最无价值的事,可是人们却一如我自己颇为欣赏自己一样,表示大为欣赏。这时我才真正感觉到,我年复一年苦苦挨过的孤独、苦行和危险是多么回首堪惊,受到首肯和承认使我如沐春风,我开始成为一个满足的人。
我的外在生活有很长一段时期过得安静顺适。我成了家,有了孩子,也有了房子和花园。我写我的书,被认为是颇受欢迎的作家,生活颇能自得其乐。1905年我协助创办了一份杂志,它的主要特点是反对威廉二世的个人统治,不过我实际上并不怎样关心这份杂志的政治目标。我畅游了瑞士、德国、奥地利、意大利和印度,一切都平平稳稳,顺顺当当。
到了1914年的那个夏天,突然之间,里里外外,一切都变了样。真相渐渐为人所知,我们迄今所过的好日子是建立在一个不稳定的基础之上的,接下去的则是坏日子,这真是一个深刻的教训。所谓的大时代开始了,我很难说,对于它的来临我是否比所有的人都更有准备更有认识。惟一使我与众不同的是,我没有像许多人那样,从欢欣鼓舞中去寻求慰藉。这么一来,我保全了我自己,却得罪了周围的世界,我必须重进学校学习,抛掉我对自己和整个世界的满意,带着这一番经历,重头跨越崭新的人生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