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简述(第6/7页)
可惜的是,我始终未能完成这部歌剧。这情形就和我的写作经历一样,当我发现,一切我认为该说的,早就在《金罐》和《亨利希·冯·奥夫特丁根》被说过了,而且比我所能做到的精纯何止千倍时,我就只有搁笔兴叹了。我谱写我的歌剧的情况也正是这样。正当我做了多年音乐方面的准备并且写完几种剧词的草稿之后,我再度尽可能深入地在脑海中复演了一遍我这部作品的内在意义和内容,这时我才突然如醍醐灌顶,原来我在我的歌剧中所苦苦追求的,早已在《魔笛》中被精彩万分地表现无遗。
于是我只好把这件工作弃置一旁,转而把全副精力用在实实在在的魔术操演上。我的艺术家之梦或许只是一种自欺,写出《金罐》或《魔笛》那样的作品或许我力有未逮,但是玩魔术我可是天赋过人。为了探究所谓现实的无常与变化之道,我原来就对《老子》和《易经》颇事钻研。现在我运用魔术之力来随心所欲地变化现实,不瞒大家说,这可真是其乐无穷。不过我也得承认,我并没有老守着那块被人称为造福的所谓白魔术的净土,而是受到心里那股不安分的火苗的驱使,越来越涉足作祟的所谓黑魔术的疆土。
到了七十多岁的时候,刚被两所大学授以名誉博士不久,我就因为利用魔术诱拐一位少女而受到法庭指控。在监狱里,我请求允许我继续画画,当局接受了我的请求。朋友们给我带来颜料和面具,我就在我牢房的墙壁上画了一幅小小的风景画。我终于又重新回到了艺术,我尝试当个艺术家,认定所遭遇的一切挫折都不能阻止我,再度重倾这琼浆玉露的金杯,再度像个嬉戏中的儿童那样,在自己面前建造一个可爱的游乐世界,再度把智慧和抽象的学问弃若敝履而重注于原始的制造搬弄之乐。我又画画了,调色、润笔、再度酣饮这无穷无尽的魔力:朱色的嘹亮之音、黄色的丰满之音、蓝色的深沉之音以及它们所混成的音乐,直至隐没在遥不可及的、苍白的灰色之中。我快乐地、童真地玩着这创造的游戏,我牢房墙上的风景画就这样画成了。这幅风景包含了曾为我一生带来欢乐的一切:河流与山脉、海水与云彩、收获的农夫,以及一切使我赏心悦目之物。在画的中央则是一列小小的火车。它正朝着一座山驰去,车头已经驶进一座小山洞,活像一条头已经钻进苹果的毛虫,洞口则冒出一团团的黑烟。我还不曾有过哪次游戏像这次这样令我陶醉,重返艺苑之乐不仅使我忘了我是个囚徒,是个被指控者,而且今生今世恐怕难有重见天日的可能——我甚至忘了练习魔术,因为我觉得拿起蘸着稀薄的油漆的画笔,随便画棵小树,或画片小云,就深合魔术之道了。
在这期间,早就和我一刀两断的所谓现实则施尽一切手段,来嘲弄我的梦,不停地想要把它砸个粉碎。我几乎每天都得被押到一间邪乎透顶的房间,那儿,一群面目可憎的人坐在一大堆案卷之间,对我盘问训斥,对我的话则摆出一副不可轻信之态,他们时而当我是三岁孩童,时而又当我是个江洋大盗。一个人其实用不着做什么被告就足可领教这一套由衙门、文件和档案所形成的莫测高深而又实实在在的地狱世界。在人类挖空心思才设计而成的形形式式的地狱之中,我认为上面所说那种应该被推为地狱之最。哪怕你想搬个家或结个婚,领个居留证或护照,你就得置身这所地狱之中,在堆满纸张的闷人房间里度日如年,被一些无精打采却又匆忙仓促、拒人千里的人盘问申斥,你的最简单、最真实的陈述一概被视为谎话,你一会儿像个小学生似的被对待,一会儿又像个凶犯。当然,这滋味谁都领教过。要不是我的颜料不断地带给我安慰和欢乐,要不是我的画,那小幅美丽的风景赐予我新鲜空气和生机,我早就在这卷宗之狱中被闷死,或者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
有一次,我正站在我牢房墙上的画前,看守又带着那烦人的传讯书跑来,又要把我从我的快乐工作中硬拉出来。我心头突然泛起一丝倦意,一股说不清的、对整个这套折腾和这整个残忍的、无灵性的现实的厌恶之感油然而生,我感到,该是了结这番折磨的时候了。既然我被禁止不受干扰地继续我的无辜的艺术家游戏,我就不得不运用一下那个更认真的,我毕生花了多年心血在它上面的艺术了。没有魔术,在这世界上是活不下去的。
我默诵了一遍那条中国口诀,屏息站在画前一分钟,我的精魄就离开了这现实的虚妄之境。我友善地请看守们稍候片刻,说我得登上我画中的火车,在上面查看点东西,他们像往常一样笑了起来,以为我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