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的弟弟汉斯(第2/12页)
我也像大家一样,离开圣诞树,走向我的礼物桌,我的眼睛已经寻找到礼物,于是看准目标走去。我得绕过小弟弟汉斯和那张摆着他的礼物的小矮桌子,走过的时候,我瞄了一眼他的礼物,其中最醒目最漂亮的是一套小茶具,那可爱的小人国用的小盘、小杯、小壶放在一起,那么小、那么漂亮,看去好玩而动人。我的小弟弟站在小桌旁,头向前伸,全神贯注看着这小茶具。走过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童稚的脸,就一秒钟的时间——他比我小五岁——过去的半个世纪里,我在记忆里曾几次重见这张脸,那一秒钟显示给我的这张脸:一张暗自欣喜的、粲然微笑的脸,因着幸福和快乐而完完全全着迷的童稚的脸。
这就是全部的经历。当我下一步走到我的礼物旁边的时候,我的注意力被礼物吸引,这瞬间的经历也就过去了。现在我一点也想不起自己得到的是什么礼物,而汉斯的小陶茶具则精确无比地留在我的记忆中。直至今天这景象仍保留在我心中,当时,在见到弟弟欢乐的面容后,我的心立刻被触动、被震撼,感情相当复杂。最先升起的是一股对小汉斯的浓浓的柔情,不过其中掺杂着优越感和距离感,因为我觉得,虽然这种粲然的幸福很美丽很悦人,可是对着这么点几毛钱就能买到的小陶制品就如此愉快幸福,那也未免幼稚了。接着,其实是与此同时,心中一动,我又感到,蔑视这些小陶杯小陶罐,意味着侮辱,实在可耻而卑鄙。更可耻的是我觉得自己比小弟弟高超、聪明,但小弟弟还能够欢喜得入神,圣诞节、小杯小盘以及这一切对他来说还具有完全的魔力,还是神圣的,而我也一度拥有过这样的能力。这就是这次经历的核心意义,令我惊醒,令我恐慌:我有了“一度”的概念!汉斯还是个孩子,而我突然间明白,我已不是孩子了,永远再也不会是了!汉斯面对他的礼物桌像进入乐园,而我不但已经没有这种体验,还骄傲地觉得超过他了,一方面是骄傲,一方面也有点妒忌。我从远处,从高处带着批判的眼光朝弟弟看去,同时又感到羞愧,羞愧于自己竟然这样看待弟弟和他的陶杯陶盘,以这样的蔑视和同情,以这样的高傲和妒忌看待他。一瞬间就造出这距离,就撕开这么深一条缝,突然间我明白我不再是孩子了,我比汉斯大,比汉斯聪明,也比他坏,比他冷漠。
在那个圣诞夜发生的,其实就是一小段成长在我内心挤压着我,使我不舒服,在我成为我的过程中有上千个圆圈要连接,这时其中的一个正在连接,但它不像其他圆圈那样在暗中进行,我有个瞬间醒过来了,意识到这一活动,我虽然并不知道一切成长都伴随着死亡,但是,从我的抗争中,我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在那一刻,一片叶子从树上掉落了,我身上的一片鳞凋萎了。我们生命中每一小时都有这样的事发生,成长和凋萎的活动轮替不息,只是我们难得苏醒,难得注意到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心中的事。见到弟弟那张欢畅的脸之后,我对自己和对生命有了许多了解,那是我进入这弥漫着节日气氛的房间时、唱着圣诞歌时所不知的。
这一次经历我后来想起过许多回,每一回我都惊讶于记忆中两种相反感觉的均衡。对应膨胀的自负感有模糊的负罪感、对应成长的感觉有变为贫乏的感觉、对应自己的优越感有良心的不安、对应心中对小弟弟的距离和嘲笑有请求原谅的愿望并承认童稚的价值。这一切听起来一点也不质朴天真,听起来很复杂,可是,在我们苏醒的那一刻,我们一点也不质朴天真,当我们赤裸裸面对真理的时候,我们总是不能心安理得,总是不能无条件地信任自己。在成长的那一刻,一个人可能自杀,但他绝不会杀别人。在苏醒的那一刻,人总是处于危险中,因为他是敞开的,必须让真理进入他的内里,必须学会爱真理、将真理作为生命的元素去感受,要做到这一点需要许多努力,因为人是创造物,对真理总是抱敌对态度。而且,真理从不像人们希望的或选择的那样美好,并且永远是铁面无情的。
就这样,在苏醒的一刻,我也见到了真理。我们可以立刻试图把真理忘记,可以事后把它粉饰得温和一点,我们也都这么做了,每次都这么做,然而每次苏醒之后总会留下一次闪光,在生命光滑的表面留下一道裂隙,留下惊恐和警告。我们后来记得的不是我们对于苏醒的思考和粉饰,我们知道那是粉饰,而是经历本身:那雷电、那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