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士
南门外木桥旁的小屋,从前本是个茶馆,已经开市三年,墙、门、窗一切都给烟熏黑了。现在不知为何忽然整顿起来:原有的黑墙都加了一层白纸;破旧的窗户都刷了绿油,白油;黑破的土灶已经不见,一个白而大的架子顶了空……总之,一切都改变了。尤其使人感着异样的,就是从前水的沸声,风箱的击声,火的忽忽声,现在都不能再听见。我每逢走过那里,总是感觉着不自然,感觉着沉寂,便不由得向屋里看,久之,也就完了。
过了几天,白而大的架子上,渐渐充满了各样颜色的瓶子,瓶上贴着拉丁文的药名。又添了个柜台,门栏上也悬了一个匾:统是白的。不久,又有一方白纸糊的木牌出现于门外壁上:
“医学士章贝起”
过了几个月,也没有什么变动。
有一天是个夏日的早晨,太阳虽然升得很低,它的光线已经由房屋排列较稀的地方漏进来,“医学士”的白木板已经全浸没在阳光里。晨风吹来,气候似乎比夜里凉爽些;但是昨夜的沉闷,仍然保持着一部分。天空里一望碧蓝,连纤微的云片也没有。人们都想趁着晨间不甚热的时候,完成了应当做的工作;所以行路的特别多,都急促促地,喘吁吁地,向前进行。并且心内都在忧惧,忧惧预测中的正午的热。
一直到现在我对于医学士的认识仍是模模糊糊。不过我常看见一个少年坐在柜台内,尤其是他那整齐光滑的美国式的分头,在我脑筋里留下了不灭的印象。大概这就是所谓医学士吧!
这时医学士已经起来了,赤着胸臂,坐在柜台内看书——看的什么书,也不能确切知道。由书面上看来,大概也不外性史一类。视线完全固定在所看的一页上,眼球一上一下地瞟着。已经将柜台、药瓶、大架,世界上一切一切,甚至于自我,都蹲出于思想之外:只有所看着的书占据了他的全意识。有时因为看得累了,抬起脖子来,舒舒筋。两眼注视架上的一个小瓶,在沉思,在梦想。不久,仍低下头……
忽然有一个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出现在柜台外面。由他俭朴的装束,满背的灰尘,可以断定他是一个劳动者。他脸上满布了深而曲的皱纹,隐隐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气。眼白上覆遍了红线似的络网——更足以表示出他过去生活的艰苦。右手里拿着一张纸条,颤巍巍地把手放在柜台上,眼看着医学士。
“先生,先生,有这样药么?”他开始问。
医学士正看得出神,他这沉浊的声浪并没发生什么效果,只不过这久寂的室中有些微的回声而已。然而,这不过一刹那间,过了,仍然寂静如常。医学士仍然在那里仰头,微笑,在沉思,在梦想。
“先生!”老人放大了声。
“什么?”医学士听见了。
“有这样药么?先生……”
医学士接过纸条来,看了看,说了声“有”就回转身去,在架上取下了一个红色小瓶,倾出一堆白色粉末,纸包了,递给老人,老人便从破毡帽里取出一张钞票,给医学士,找了零去了。
这件工作不到十分钟就完毕了,其间所有拿、倾、包、找零……等动作,虽然很快,并不会受神经的支配;不过如机械似的一种习惯动作而已,脑筋里只渺渺茫茫地似乎有点印象,也似乎没有,不但他的注意点没有集中在这件动作上;即使他的视线也似离似即地射向放在桌上的书页上——不到必要时,绝不离去。老人刚才跨出了铺门,他便一屁股坐在原坐的椅上,伸手摸过看的那册书来,眼睛一上一下地看下去。
仍有沉思、梦想、微笑……
这时太阳光已经由白木板上下来,渐渐地溜到屋里,直射他手中拿着的书,但是,时光是永不停步的旅客:停了一会儿,左手拿着的那边,便慢慢地有了阴影,渐至于扩大——扩大——不久书面已经全没在阴影里,若在每日,已经到了吃早饭的时候;然而今天却不然,医学士只是看,看,看。
时光流水似的过去,已经来到正午,太阳光挟着无上的炎威,直晒到街上,因为行人少的缘故,陡然寂静起来,这时,忽有一种急遽的声音传到医学士耳里,接着又似乎有两个人影出现在他面前,抬头一看,果然不差——一个仆人似的中年男人,扶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站在他面前。
“先生!这是我们的少爷,”中年男人指着说,“我跟着他出来买东西,不知为什么忽然晕在地上,这刚才起来,请先生看看。”
“……”
“早晨起来一点病也没有。”中年男人补充说。
“不要紧,”医学士说着站起来,摸过桌上放着的听病管走上前来给少年听病,头不住地乱点,表示已知病源的样子。嘴里还吐噜着:“这是瘟疫,不要紧,只吃点药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