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四号
沿着加州的海岸行走,放眼望去,左手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右手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和沙漠;漠地上开满了野花,一丛又一丛,五颜六色一直开到天际。
美国人多么受苍天宠爱,独占这伟壮辽阔的土地!从欧洲来的人,没有不嫉妒的吧?
离开美国八年了。以现在习惯了欧洲的眼光回头来看住过多年的美国,会有新的惊讶吗?我问自己。
迎面而来的女人对我嫣然一笑,挥手招呼:“Happy Fourth!”
我愣了一下——这可是祝福什么?祝你四号快乐?
然后领悟过来,不错,七月四号,明天是美国国庆。这个女人说“快乐四号”
的神态就和说“祝你圣诞愉快”和“新年快乐”一样的理所当然。
听在我这寄身德国的异乡人耳中,“快乐四号”却像不提防在耳后突然炸开的爆竹,教人大吃一惊:国庆日,一个政治性的节日,竟然这么重要?
好像要为我解谜似的,接下来的两天,电视节目充满了爱国歌曲、爱国演讲、爱国游行、烟火、音乐……一片普天同庆的风光。
在迪斯尼乐园里,我把儿子放在肩头,引颈瞻仰米老鼠和唐老鸭——唐老鸭被一面巨大的星条旗给遮住了,星条旗后面紧跟着跳舞的队伍,节奏明快、动感强烈,震天的喇叭唱着:“美国!美国!美国2”
头重脚轻的米老鼠终于也出现了,头戴高顶帽,脚踩大皮鞋,全身穿着星条国旗的图案,手里挥舞着国旗,脚踩着节拍.“美国!美国!美国!”
碎纸和彩条从空中撒下来,像落花缤纷,撒在快乐的人群头上,就像纽约大游行的镜头:成千上万的美国人,夹道欢呼;穿着野战军服的士兵,肩上扛着枪,脸上露着英雄的微笑……“美国!美国!美国!”
这个国度里的人,显然是真心真意地在庆祝国庆。歌手在电视上演唱国歌,唱得热泪盈眶———你说他做秀也无妨,那表示他知道观众喜欢他的眼泪和眼泪后的爱国激情; 男女老少在各个小镇大街上敲锣打鼓, 完全出乎自愿;对陌生人欢呼“快乐四号”的妇人更是把国庆日和宗教节日齐观,由衷地庆祝。
两百年了,美利坚合众国的人民和他们的“国家”,好像仍旧沉浸在新婚蜜月的昂奋情绪中。从德国来,对这种激越的恋国情绪特别感受深刻,因为德国人和他们的“国家”,就如一场饱受折磨、不堪回首的婚姻,充满了挫折和矛盾;信任堕落为背弃,理想幻灭为恶梦,在毁灭的边缘偏又长出新的愈合,新的希望。对“国家”这个可爱又可怕的情人,德国人显得戒慎恐惧,不敢猖狂,不敢亲狎。即使在两德统一的大日子里,所谓庆典,也不过是一场音乐会和一面国旗的默默升起,没有演讲,没有敬礼。
因为若是超过了这个尺度,就有很多人——包括德国人自己,要觉得坐立不安了。
美国出兵波斯湾,要求德国以盟友身分支持战争,德国街头掀起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反战风潮。经过两次大战的重伤,德国人似乎已经下了决心不肯打仗,即使是“正义”之仗。士兵把铁盔挂在骷髅头上,走出营区,不再回头。他们说:战争、英雄主义、爱国主义、法西斯,是一码事,不干就是不干。
如果四十年来德国人学到了什么教训,那大概是,竭尽一切能力去防止“国家”
的膨胀,一切能力,小至不对国旗行礼,大至不以国家的旗帜和任何人交战。
热情的美国人对德国人反战觉得非常困惑——这场战争的是非黑白不是很明显吗?更何况哪,布什是两德统一最忠实的支持者,德国人反战实在有那么点忘恩负义的味道。
德国人浑身不自在,自我解嘲地说,四十多年来你们最想培养的,不就是一个酷爱和平、没有侵略狂的德国吗?现在你们终于见到了成功的培养结果——一个六亲不认、义无反顾的反战德国,怎么又不对了。你到底要我们怎么样呢?
所以南辕北辙,其实都牵扯到两者对“国家”这个亲密伴侣的基本态度:美国人还恋爱着“国家”,为她,可以杀进丛林也可以长驱沙漠;德国人对“国家”满怀疑忌,就怕她又歇斯底里起来,对她既冷淡又防备。
美国人和他们的国家还在两情相悦,德国人和国家却已沧桑历尽。
从超级市场回来,赫然发现购物纸袋上印着几行字:“向五四一○○○位参与海湾战争的将士致谢!
我们真高兴你们无恙归来!”
放下沉沉的纸袋,忍不住喟叹:是嘛!这五十四万美国人都平安地回到了妻女的怀抱,真好!
可是,那横尸在沙漠中的十万伊拉克人呢?
读着纸袋上的字,想到纽约战胜者大游行的狂欢和爱国激情,我实在觉得不舒服:战胜者的哀矜之情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