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篇 生死场(第12/33页)
王婆约会五姑姑来探望月英。正走过山坡,平儿在那里。平儿偷穿着爹爹的大毡靴子;他从山坡奔逃了!靴子好象两只大熊掌样挂在那个孩子的脚上。平儿蹒跚着了!从上坡滚落着了!可怜的孩子带着那样黑大不相称的脚,球一般滚转下来,跌在山根的大树干上。王婆宛如一阵风落到平儿的身上,那样好象山间的野兽要猎食小兽一般凶暴。终于王婆提了靴子,平儿赤着脚回家,使平儿走在雪上,好象使他走在火上一般不能停留。任孩子走得怎样远,王婆仍是说着:
“一双靴子要穿过三冬,踏破了哪里有钱买?你爹进城去都没穿哩!”
月英看见王婆还不及说话,她先哑了嗓子,王婆把靴子放在炕下,手在抹擦鼻涕:
“你好了一点?脸孔有一点血色了!”
月英把被子推动一下,但被子仍然伏盖在肩上,她说:
“我算完了,你看我连被子都拿不动了!”
月英坐在炕的当心。那幽黑的屋子好象佛龛,月英好象佛龛中坐着的女佛。用枕头四面围住她,就这样过了一年。一年月英没能倒下睡过。她患着瘫病,起初她的丈夫替她请神,烧香,也跑到土地庙前索药。后来就连城里的庙也去烧香;但是奇怪的是月英的病并不为这些香烟和神鬼所治好。以后做丈夫的觉得责任尽到了,并且月英一个月比一个月加病,做丈夫的感着伤心!他嘴里骂:
“娶了你这样老婆,真算不走运气!好象娶个小祖宗来家,供奉着你吧!”
起初因为她和他分辩,他还打她。现在不然了,绝望了!晚间他从城里卖完青菜回来,烧饭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边那个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唤到天明。宛如一个人和一个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关联。
月英说话只有舌尖在转动。王婆靠近她,同时那一种难忍的气味更强烈了!更强烈的从那一堆污浊的东西发散出来。月英指点身后说:
“你们看看,这是那死鬼给我弄来的砖,他说我快死了!用不着被子了!用砖依住我,我全身一点肉都瘦空。那个没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五姑姑觉得男人太残忍,把砖块完全抛下炕去,月英的声音欲断一般又说:
“我不行啦!我怎么能行,我快死啦!”
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变绿,整齐的一排前齿也完全变绿,她的头发烧焦了似的,紧贴住头皮。她象一只患病的猫儿,孤独而无望。
王婆给月英围好一张被子在腰间,月英说:
“看看我的身下,脏污死啦!”
王婆下地用条枝拢了盆火,火盆腾着烟放在月英身后。王婆打开她的被子时,看见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盘。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地在呼唤!
“唉哟,我的娘!……唉哟疼呀!”
她的腿象两条白色的竹竿平行着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确的做成一个直角,这完全用线条组成的人形,只有头阔大些,头在身子上仿佛是一个灯笼挂在杆头。
王婆用麦草揩着她的身子,最后用一块湿布为她擦着。五姑姑在背后把她抱起来,当擦臀部下时,王婆觉得有小小白色的东西落到手上,会蠕行似的。
借着火盆边的火光去细看,知道那是一些小蛆虫,她知道月英的臀下是腐了,小虫在那里活跃。月英的身体将变成小虫们的洞穴!王婆问月英:
“你的腿觉得有点痛没有?”
月英摇头。王婆用冷水洗她的腿骨,但她没有感觉,整个下体在那个瘫人象是外接的,是另外的一件物体。当给她一杯水喝的时候,王婆问:
“牙怎么绿了?”
终于五姑姑到隔壁借一面镜子来,同时她看了镜子,悲痛沁人心魂地她大哭起来。但面孔上不见一点泪珠,仿佛是猫忽然被辗轧,她难忍的声音,没有温情的声音,开始低嘎。
她说:“我是个鬼啦!快些死了吧!活埋了我吧!”
她用手来撕头发,脊骨摇扭着,一个长久的时间她忙乱不停。现在停下了,她是那样无力,头是歪斜地横在肩上;她又那样微微地睡去。
王婆提了靴子走出这个傍山的小房。荒寂的山上有行人走在天边,她昏旋了!为着强的光线,为着瘫人的气味,为着生、老、病、死的烦恼,她的思路被一些烦恼的波所遮拦。
五姑姑当走进大门时向王婆打了个招呼。留下一段更长的路途,给那个经验过多样人生的老太婆去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