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篇 生死场(第18/33页)

赵三去进城,突然的事情打击着他,使他怎样柔弱呵!遇见了打鱼村进城卖菜的车子,那个驱车人麻麻烦烦的讲一些:

“菜价低了,钱帖毛荒。粮食也不值钱。”

那个车夫打着鞭子,他又说:

“只有布匹贵,盐贵。慢慢一家子连咸盐都吃不起啦!地租是增加,还叫老庄户活不活呢?”

赵三跳上车,低了头坐在车尾的辕边。两条衰乏的腿子,凄凉的挂下,并且摇荡。车轮在辙道上哐啷的摔响。

城里,大街上拥挤着了!菜市过量的纷嚷。围着肉铺,人们吵架一般。忙乱的叫卖童,手中花色的葫芦随着空气而跳荡,他们为了“五月节”而癫狂。

赵三他什么也没看见,好象街上的人都没有了!好象街是空街。但是一个小孩跟在后面:

“过节了,买回家去,给小孩玩吧!”

赵三听不见这话,那个卖葫芦的孩子,好象自己不是孩子,自己是大人了一般,他追逐。

“过节了!买回家去给小孩玩吧!”

柳条枝上各色花样的葫芦好象一些被系住的蝴蝶,跟住赵三在后面跑。

一家棺材铺,红色的,白色的,门口摆了多多少少,他停在那里。孩子也停止追随。

一切预备好!棺材停在门前,掘坑的铲子停止翻扬了!

窗子打开,使死者见一见最后的阳光。王婆跳突着胸口,微微尚有一点呼吸,明亮的光线照拂着她素净的打扮。已经为她换上一件黑色棉裤和一件浅色短单衫。除了脸是紫色,临死她没有什么怪异的现象,人们吵嚷说:

“抬吧!抬她吧!”

她微微尚有一点呼吸,嘴里吐出一点点的白沫,这时候她已经被抬起来了。外面平儿急叫:

“冯丫头来啦!冯丫头!”

母女们相逢太迟了!母女们永远永远不会再相逢了!那个孩子手中提了小包袱,慢慢慢慢走到妈妈面前。她细看一看,她的脸孔快要接触到妈妈脸孔的时候,一阵清脆的爆裂的声浪嘶叫开来。她的小包袱滚滚着落地。

四围的人,眼睛和鼻子感到酸楚和湿浸。谁能止住被这小女孩唤起的难忍的酸痛而不哭呢?不相关连的人混同着女孩哭她的母亲。

其中新死去丈夫的寡妇哭得最厉害,也最哀伤。她几乎完全哭着自己的丈夫,她完全幻想是坐在她丈夫的坟前。

男人们嚷叫:“抬呀!该抬了。收拾妥当再哭!”

那个小女孩感到不是自己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不哭了。

服毒的母亲眼睛始终是张着,但她不认识女儿,她什么也不认识了!停在厨房板块上,口吐白沫,她心坎尚有一点跳动。

赵三坐在炕沿,点上烟袋。女人们找一条白布给女孩包在头上,平儿把白带束在腰间。

赵三不在屋的时候,女人们便开始问那个女孩:

“你姓冯的那个爹爹多咱死的?”

“死两年多。”

“你亲爹呢?”

“早回山东了!”

“为什么不带你们回去?”

“他打娘,娘领着哥哥和我到了冯叔叔家。”

女人们探问王婆旧日的生活,她们为王婆感动,那个寡妇又说:

“你哥怎不来?回家去找他来看看娘吧!”

包白头的女孩,把头转向墙壁,小脸孔又爬着眼泪了!她努力咬住嘴唇,小嘴唇偏张开,她又张着嘴哭了!接受女人们的温情使她大胆一点,走到娘的近边,紧紧捏住娘的冰寒的手指,又用手给妈妈抹擦唇上的泡沫。小心孔只为母亲所惊扰,她带来的包袱踏在脚下。女人们又说:

“家去找哥哥来看看你娘吧!”

一听说哥哥,她就要大哭,又勉强止住。那个寡妇又问:

“你哥哥不在家吗?”

她终于用白色的包头布拢络住脸孔大哭起来了。借了哭势,她才敢说到哥哥:

“哥哥前天死了呀!官项捉去枪毙的。”

包头布从头上扯掉。孤独的孩子癫痫着一般用头摇着母亲的心窝哭:

“娘呀……娘呀……”

她再什么也不会哭诉,她还小呢!

女人们彼此说:“哥哥多咱死的?怎么没听……”

赵三的烟袋出现在门口,他听清楚她们议论王婆的儿子。赵三晓得那小子是个“红胡子”。怎样死的,王婆服毒不是听说儿子枪毙才自杀吗?这只有赵三晓得。他不愿意叫别人知道,老婆自杀还关联着某个匪案,他觉得当土匪无论如何有些不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