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篇 生死场(第33/33页)
“一个月也多了,没得摸到烟袋。”
她象仍不愿意舍弃烟袋,理智勉强了她。二里半接过去把烟袋在地面挠着。
人间已是那般寂寞了!天边的红霞没有鸟儿翻飞,人家的篱墙没有狗儿吠叫。
老太太从腰间慢慢取出一个纸团,纸团慢慢在手下舒展开,而后又折平。
“你回家去看看吧!老婆、孩子都死了!谁能救你,你回家去看看吧!看看就明白啦!”
她指点那张纸,好似指点符咒似的。
天更黑了!黑得和帐幕紧逼住人脸。最小的孩子,走几步,就抱住祖母的大腿,他不住地嚷着:
“奶奶,我的筐满了,我提不动呀!”
祖母为他提筐,拉着他。那几个大一些的孩子卫队似的跑在前面。到家,祖母点灯看时,满筐蒿草,蒿草从筐沿要流出来,而没有麦穗,祖母打着孩子的头笑了:
“这都是你拾得的麦穗吗?”祖母把笑脸转换哀伤的脸,她想:“孩子还不能认识麦穗,难为了孩子!”
五月节,虽然是夏天,却象吹起秋风来。二里半熄了灯,雄壮着从屋檐出现,他提起切菜刀,在墙角,在羊棚,就是院外白树下,他也搜遍。他要使自己无牵无挂,好象非立刻杀死老羊不可。
这是二里半临行的前夜。
老羊呜叫着回来,胡子间挂了野草,在栏栅处擦得栏栅响。二里半手中的刀,举得比头还高,他朝向栏杆走去。
菜刀飞出去,喳啦的砍倒了小树。老羊走过来,在他的腿间搔痒。二里半许久许久的摸抚羊头,他十分羞愧,好象耶稣教徒一般向羊祷告。
清早他象对羊说话,在羊棚喃喃了一阵,关好羊栏,羊在栏中吃草。
五月节,晴明的青空。老赵三看这不象个五月节样:麦子没长起来,嗅不到麦香,家家门前没挂纸葫芦。他想这一切是变了!变得这样速!去年五月节,清清明明的,就在眼前似的,孩子们不是捕蝴蝶吗?他不是喝酒吗?
他坐在门前一棵倒折的树干上,凭吊这已失去的一切。
李青山的身子经过他,他扮成“小工”模样,赤足卷起裤口,他说给赵三:
“我走了!城里有人候着,我就要去……”
青山没提到五月节。
二里半远远跛脚奔来,他青色马一样的脸孔,好象带着笑容。他说:
“你在这里坐着,我看你快要朽在这根木头上……”
二里半回头看时,被关在栏中的老羊,居然随在身后,立刻他的脸更拖长起来:
“这条老羊……替我养着吧!赵三哥!你活一天替我养一天吧……”
二里半的手,在羊毛上惜别,他流泪的手,最后一刻摸着羊毛。
他快走,跟上前面李青山去。身后老羊不住哀叫,羊的胡子慢慢在摆动……
二里半不健全的腿颠跌着颠跌着,远了!模糊了!山岗和树林,渐去渐遥。羊声在遥远处伴着老赵三茫然的嘶鸣。
一九三四年九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