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篇 生死场(第9/33页)

她摇头。母亲又问:“是着了寒吧!怎么你总有病呢?你连饭都咽不下去。不是有痨病啦?!”

母亲说着去按女儿的腹部,手在夹衣上来回的摸了阵。手指四张着在肚子上思索了又思索:

“你有了痨病吧?肚子里有一块硬呢!有痨病人的肚子才是硬一块。”

女儿的眼泪要垂流一般地挂到眼毛的边缘。最后滚动着从眼毛滴下来了!就是在夜里,金枝也起来到外边去呕吐,母亲迷蒙中听着叫娘的声音。窗上的月光差不多和白昼一般明,看得清金枝的半身拖在炕下,另半身是弯在枕上。头发完全埋没着脸面。等母亲拉她手的时候,她抽扭着说起:

“娘……把女儿嫁给福发的侄子吧!我肚里不是……病,是……”

到这样时节母亲更要打骂女儿了吧?可不是那样,母亲好象本身有了罪恶,听了这话,立刻麻木着了,很长的时间她象不存在一样。过了一刻母亲用她从不用过温和的声调说:

“你要嫁过去吗?二里半那天来说媒,我是顶走他的,到如今这事怎么办呢?”

母亲似乎是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说,但是泪水塞住了她的嗓子,象是女儿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象女儿把她羞辱死了!

三 老马走进屠场

老马走上进城的大道,私宰场就在城门的东边。那里的屠刀正张着,在等待这个残老的动物。

老王婆不牵着她的马儿,在后面用一条短枝驱着它前进。

大树林子里有黄叶回旋着,那是些呼叫着的黄叶。望向林子的那端,全林的树棵,仿佛是关落下来的大伞。凄沉的阳光,晒着所有的秃树。田间望遍了远近的人家。深秋的田地好象没有感觉的光了毛的皮革,远近平铺着。夏季埋在植物里的家屋,现在明显地好象突出地面一般,好象新从地面突出。

深秋带来的黄叶,赶走了夏季的蝴蝶。一张叶子落到王婆的头上,叶子是安静地伏贴在那里。王婆驱着她的老马,头上顶着飘落的黄叶;老马,老人,配着一张老的叶子,他们走在进城的大道。

道口渐渐看见人影,渐渐看见那个人吸烟,二里半迎面来了。他长形的脸孔配起摆动的身子来,有点象一个驯顺的猿猴。他说:“唉呀!起得太早啦!进城去有事吗?怎么,驱着马进城,不装车粮拉着?”

振一振袖子,把耳边的头发向后抚弄一下,王婆的手颤抖着说了:“到日子了呢!下汤锅去吧!”王婆什么心情也没有,她看着马在吃道旁的叶子。她用短枝驱着又前进了。

二里半感到非常悲痛。他痉挛着了。过了一个时刻转过身来,他赶上去说:“下汤锅是下不得的,……下汤锅是下不得……”但是怎样办呢?二里半连半句语言也没有了!他扭歪着身子跨到前面,用手摸一摸马儿的鬃发。老马立刻响着鼻子了!它的眼睛哭着一般,湿润而模糊。悲伤立刻掠过王婆的心孔。哑着嗓子,王婆说:“算了吧!算了吧!不下汤锅,还不是等着饿死吗?”

深秋秃叶的树,为了惨厉的风变,脱去了灵魂一般吹啸着。马行在前面,王婆随在后面,一步一步屠场近着了;一步一步风声送着老马归去。

王婆她自己想着:一个人怎么变得这样厉害?年青的时候,不是常常为着送老马或是老牛进过屠场吗?她颤寒起来,幻想着屠刀要象穿过自己的背脊,于是,手中的短枝脱落了!她茫然晕昏地停在道旁,头发舞着好象个鬼魂样。等她重新拾起短枝来,老马不见了!它到前面小水沟的地方喝水去了!这是它最末一次饮水吧!老马需要饮水,它也需要休息,在水沟旁倒卧下了!它慢慢呼吸着。王婆用低音、慈和的音调呼唤着:“起来吧!走进城去吧,有什么法子呢?”马仍然仰卧着。王婆看一看日午了,还要赶回去烧午饭,但,任她怎样拉缰绳,马仍是没有移动。

王婆恼怒着了!她用短枝打着它起来。虽是起来,老马仍然贪恋着小水沟。王婆因为苦痛的人生,使她易于暴怒,树枝在马儿的脊骨上断成半截。

又安然走在大道上了!经过一些荒凉的家屋,经过几座颓败的小庙。一个小庙前躺着个死了的小孩,那是用一捆谷草束扎着的。孩子小小的头顶露在外面,可怜的小脚从草梢直伸出来;他是谁家的孩子,睡在这旷野的小庙前?

屠场近着了,城门就在眼前;王婆的心更翻着不停了。

五年前它也是一匹年青的马,为了耕种,伤害得只有毛皮蒙遮着骨架。现在它是老了!秋末了!收割完了!没有用处了!只为一张马皮,主人忍心把它送进屠场。就是一张马皮的价值,地主又要从王婆的手里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