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材毛喻原(第3/4页)
六
80年代初的中国,无数被侮辱被流放被惩罚的知识分子,平反回到了体制内,甚至多数成为体制的维护者。七七、七八级的大学生,今天很多人都成了所谓的国家栋梁,甚至开始接管这个国家。但很少有老毛这样的人,早早就清者自清,主动放弃了与浊世的合流。
乐山古城的张公桥,大约是明代留下的古建。1982年的老毛,和他的哥们儿陈朴一起,在桥边搭起了一个租书店,同时兼营冰棍凉茶。两个大学生在当年做出这样的选择,本身就成了一道风景和闲话,传说于市民们的交头接耳中。
他们把自己的藏书拿出来出租传道,并兼以维生。他们拒绝任何武打剑侠及流行通俗文学,刻意地保持着自己的品位和个性。这样一个临水的小木屋,几乎成了当年川西的一个文化码头;那黄昏中挑起的一盏孤灯,像传说中的峨眉侠道客栈一般,迎来送往着一拨一拨心怀天下的读书人。
从知青年代开始,老毛就已经默默在书写自己的哲思。他以尼采般的诗体语言,刻画着自己对人性、社会和时代的思考。他几乎从不投稿,那些玄奥华美且艰深的文字和思想,向来也乏真正的解人。他把租书赚来的微薄余利,拿来自费印刷了自己第一本思想散文著作《永恒的孤岛》。这本书当年便在文学江湖中隐隐流传,影响了很多民间书写者的品位。
整个80年代,从开书店到参办函授大学,老毛一边给港台出版社译书,挣钱养家糊口,一边坚持着自己的民间写作。依旧自费印刷,陆续推出了思想散文《梦幻的大陆》、圣经体论著《爱情书》等代表作。1989年6月,他一生唯一的恩宠——寡母,也撒手尘寰了。他几乎无法面对时代和家庭的这些巨大死亡事件,一向健康的他突然倒海翻江地呕吐,差点也随侍慈母远行……
七
我见过当世许多身怀绝技的奇人异人,他们多在体制外蛰伏,不显山不露水,混迹于屠狗一辈草根生灵之中。但像老毛那样多才多艺且涉猎甚广的人,还是十分鲜见。他一边绝望于社会甚至华族,但又能满怀激情地去自个儿翻译自费印刷一些作品,来力图拯救这颓败的人世和族性。
这些年来他著述的范围极广,其研究遍及语言学、社会学、政治学、文学、艺术学、历史学和哲学等。如《论汉语的险境和诡谬》《时代思想词典》《时代思想笔记》《精神就是精神的事》《玩笑历史与公司中国》《中国当代神话》《书法的迷障》《思想图像——对人和世界的描述》《疾病的哲学》《曾经与正经》《论人生的五大关系》《一个禁精神之欲的时代》等多达二十几种。
他翻译的作品,也多是经过他的慧眼看中的读物。比如法拉奇的系列作品,以及《基督教精神史》《美国大政府的兴起》《回答莫斯科的圣经》《英美现当代诗选》《普拉丝诗选》《女人与自然》《坐九路汽车去天堂》《白朗宁夫人十四行诗选》《跨越5000年——改变世界的28种观念》等多种。而他参与编著和编辑的图书更多,更为有趣的是,他还坚持多年独自一人编辑并地下出版了一本同仁杂志《汉箴》,完全不为名利地为这个时代的读书种子提供着一份高雅的食单。
他一个学农的人,却极富美术天才。他的彩笔画独特瑰丽,办过画展出过画册,深得圈内朋友喜爱。前几年他去大理看我,随便在古城街边瞟学了两天,就悟出了那些民间手艺人的木刻技法,立马买来工具就开始创作,为所有朋友木刻造像,个个栩栩如生形神俱佳。古人说造物嫉多才,但是老毛这样的浑厚灵秀人物,放在偌大的江湖中,反而优容自如,无伤于恶世的斧钺加身了。
八
走马观花花已老,倥偬人事又年年。
而今的老毛恍然逼近花甲,所谓岁月霜雪,确已半染苍头了。青春的愤怒渐归秋水,在他貌似敦厚的常年笑容背后,仿佛一切的烈火哀愁都波澜不惊宠辱皆忘了。
他喜欢音乐和美食,炉灶亲炙,一手回锅肉享誉江湖。更好玩的是,他还喜欢雀战。那年在大理,短暂淹留,他却专门去山下买来麻将和配套的麻将桌,把我和余世存团结在南村的明月院落中鏖战。
他的桩功很深,与人拉手斗腕,扎马不移步,收放之间,抖腕能将对手飞出数步。就这样一看似棱角消磨几近温润如玉的半蔫老头,偶尔金刚怒目之际,依旧锋芒毕露。
唐人钱起诗曰“散材非世用”,意思是说,这样的人物多与世相违,故而只能避居于荒野陵谷,求得个自己的快意平生,唐诗还说“今日散材遮不得,看看气色欲凌云”。在老毛身上,我是真正能感到这种云霄生涯的超脱高蹈之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