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平静的生活与不平静的写作(第3/4页)

关于不平静写作的缘故之三——我刚才说茅台酒的浆香主要是因为茅台镇的水,但不能忽视茅台酒独有的配方和酿制。用这样的水而不用它的配方和酿制之方法,到我的家乡生产肯定做出来的酒不是茅台酒,可能就是杜康酒,或是既非茅台也非杜康的另外一种酒。用景德镇的泥土到河南去烧制,那就既不是景德镇的瓷,也不是河南的钧瓷、汝瓷和唐三彩,而是非驴非马的另外一种瓷。用你们澳洲的铁矿石炼出的钢铁,日本人就能做出精细美观的轿车来,而中国人觉得这钢铁修桥、盖楼、搭那粗糙而不美观的建筑脚手架倒是很得体。这就说明,同样的材料,在不同人的手里,经过不同的工艺,其结果不仅完全不同,可能还会是南辕北辙和大相径庭的。

小说的相貌和艺术之血脉,不仅靠素材来决定,还要靠小说家的艺术个性来决定。为什么说个性就是作家的生命力和创造力?那就是因为,同一故事交给两个作家会产生出几乎完全不同的两部小说来。一件小事,给了托尔斯泰可能就是一部鸿篇巨制;一件惊天大事,到了博尔赫斯那儿,可能就是一篇小小说。为什么会这样?作家的艺术气质、艺术个性和文学观决定了这一切。我是一个在小说中感受不到故事和人物有某种内心疼痛我就不会去写也无法去写的小说家。疼痛感——常常会是我写作的发动机。疼痛到无法忍受了,我就开始写作。写作是我解除疼痛的过程和医疗。巨大的疼痛是我小说的灵魂和血脉。当然,还有表现疼痛的方法、技术、经验和求新的追求。就是说,我希望用我的而不是别人的语言、叙述、结构和形式去表现那些我深感疼痛的故事和人物,去展现人在现实中的窘态、困境、荒谬和无奈。“用我自己的方法,去酿制小说中不一样的烈性酒”,这就是我写作的秘诀,这个秘诀和中国不平静的现实一道,大体创造出了我的不可能平静的写作。

平静生活和不平静写作的未来

无论是追求一种不平静的写作,还是不得不进行一种不平静的写作,这种不平静的写作,都让你离不开对人和现实那种近乎偏执的关注。这种写作要消耗掉大量的激情、冒险的精神和愤怒的爆发与克制,要求你对小说艺术有更高的理解和造诣。文学造诣是这种写作不流于表面、简单和被事件叙述、故事跌宕所左右的保证。《古拉格群岛》是伟大的,但我们不能不说它在艺术是相对简单的。当然,也有人会说恰恰因为简单才有力、才真实,会说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写诗是卑陋的。但我作为今天的一个读者不能不承认,我们单单要把一部书当做艺术作品欣赏时,《日瓦戈医生》则更为完整和具有艺术的审美感。我们不太会说《交叉心经的花园》是伟大的作品,但它独具魅力的艺术个性却不是《城市与狗》可以替代的。有人说《麦田守望者》不过是一部三流作品,但它其中的小说韵味却和《北回归线》、《第二十二条军规》、《嚎叫》与《在路上》等那些备受争议的小说确实完全不一样。从写作本身去说,作家应该使自己的写作更具独创性,具备更加独特的艺术个性和张力,只有如此,它才更为值得关注和经得住时间的淘洗,而不是文学大浪之浪花、潮汐中的咆哮,之后就风平浪静,烟消而云散。

这种“不平静的写作”从本质上去说,它仰仗作家的胆略、正义、良知和责任,但更仰仗的是作家对文学的那种宗教情怀,仰仗的是作家不同凡俗的文学造诣和创造力。一句话,它仰仗作家那来自灵魂的巨大的爱和无可比拟的强大的内心的艺术力量。当这种来自内心的力量减弱或耗尽时,这种写作就势必从巅峰开始下滑,势必从自己的山峰朝着自己的山谷走下去。20世纪美国作家卡波特以其《蒂凡尼的早餐》饮誉文坛,而真正为他赢得世人尊敬并使其抬头仰望之的是1966年问世的《冷血》。许多人把《冷血》视为旷世杰作、美国当代文学的分水岭、最不平静的作品。但这之后,卡波特就沉寂下来,完全失去创作活力,沉溺于放纵奢靡,最后因用药过度而猝死于朋友家里。这样的结局,表面上看是卡波特的放纵,其实是他内心的强大坍塌在了文学的祭坛上,来自灵魂的力量不再与他一路同行了。与此相比,纳博科夫是伟大的,他没有因为《洛丽塔》不能在美国首先出版而气馁,也没有因为在英国作为黄色小说出版,只是因为格雷厄姆,格林的喜爱才进入正统文学的行列,而后回到美国出版才暴得大名而自得。纳博科夫永远有自己的文学观,有一颗强大的文学心脏和内心之力量,所以他才不会像卡波特那样从高峰一下跌入山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