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故事(第7/9页)
好在还有些朋友经常走动,使水绘园里不至于太寂寞。这一年,老朋友谭友夏的儿子谭笈北上路过如皋。谭友夏当年是抗清志士,最后贫病而死。如今,他的儿子却要去清廷做官了,这位世侄甚至劝冒辟疆也应征出山,在这样的情况下,冒辟疆心里大概是不大好受的,但他能说什么呢?“君言尽室必归吴,我意空拳定张楚。”唱几句南明小朝廷未必覆亡的高调,只是一种主观的内在挣扎而已,连他自己也未必相信的。他叮嘱谭笈,如果官场不得意,就及早回头,却没有反对他北上为官。复明是没有指望的了,应该允许年轻人走自己的路。
命途多舛又加上家难迭起,我们这位从来不知生计为何物的“巢民”先生,终于感到了这两个字的沉重与艰辛。康熙十五年,一个庶出的弟弟为了争夺家产,告发冒辟疆“通海” (和南明小朝廷暗通声息),这在当时是一顶相当吓人的政治帽子。冒辟疆只得忍辱退让,到江南的朋友家住了两年。回来以后,命运仍然死死纠缠着和他过不去,不久,一场大火烧光了他多年珍藏的鼎彝书画。跟着,一蒙面刺客闯进他的房间,多亏儿子和婢女拼死相救,才保住了一条老命。凶手供出,指使者就是冒辟疆那位庶出的弟弟。为了息事宁人,被害人反倒痛哭流涕地请求官府不要追究,自己又跑到泰州去避难。这样几经折腾,家产已荡然无存。这位才华旷代的大诗人,只得每夜在破屋残灯下写蝇头小楷,让家人第二天拿出去换几升米来度日。他是大书法家董其昌的及门弟子,字自然是写得极好的。但到了粮油市场上,人家习惯于用那油腻腥臭的手来掂斤播两摩挲质感,然后用浸透了利欲的目光论堆儿喝价钱,还有谁来体味一点一划中的奇险奔放和淡远古拙呢?你那苦心孤诣地追求了几十年的笔墨趣味,你那流泻于笔端燃烧于尺幅的强烈的生命意识,你那让圈子里的同人叹为观止的艺术感觉和精神气韵,这时候统统成了不切实际的奢侈。“闲时写长幅,不换一升粳。”艺术一旦沦为商品,艺术家一旦沦为商贾的婢女,其下场就是这般可悲。
到了晚年,冒辟疆对官场的心态比较微妙。康熙十八年,清廷第二次开设“博学鸿词科”,据说应试的人很多,考场的位子都挤满了,后去的被推到门外。有人吟诗挖苦道:“失节夷齐下首阳,院门推出更凄凉。从今决计还山去,薇蕨那堪已吃光。”冒辟疆却没有去,“失节夷齐”他是不做的,但差不多就在同时,他又满怀期待地送两个儿子和长孙分赴南北乡试。角逐科场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当官,这是不用说的。这么多年了,当初那种铭心刻骨的仇恨和失落感已渐渐湮没在世事代谢之中,南明政权早已销声匿迹,吴三桂大红大紫了一阵后也已败亡,陈圆圆亦不知所终。冒辟疆这时的不仕新朝,很大程度上是源于一种独善其身的惯性力,因此,在自己坚持“三不主义”的同时,他又热切地希冀子孙能在仕途上有所作为。遗憾的是,几个子孙在科场上的表现都很平庸,只有一个叫冒浑的小孙子被人介绍到靖海侯施琅幕中,跟着施琅攻打台湾立了军功,正在“议叙官衔”。我们还记得,当初郑成功高举复明大旗从海路北上时,冒辟疆是何等的欢欣鼓舞。而今,当他的孙子因征讨郑成功的孙子而有可能捞个一官半职时,他又同样鼓舞欢欣。但冒浑的一官半职也不那么容易到手,当务之急是需要一笔钱“取结”,也就是上下打通,于是千里迢迢派人专程回家要钱。冒辟疆得到消息,真可谓喜忧交集,且看他给孙子的回信:
五千岭海,囊乏身孤,何日得竞怀抱……即刻求关帝签, 以决尔之终身大事,仍是“苏秦三寸足平生”,则尔之必题, 功名必显,万无一失矣,不胜欢喜。
我一夏脾病,秋来渐好,终年无戏做,遂无分文之入, 苦不可言……金公五十,无人可寄一物,先书一绫……
老头子有什么办法呢?孙子能当官,自然是大喜事,可他实在拿不出钱来给他活动。本来,家中的戏班子供人宴乐可以收点小费,近来偏偏又接不到生意,“遂无分文之入。”金世荣是把冒浑介绍到施琅幕中的大恩人,可人家五十岁生日也送不出一件像样的礼物,秀才人情纸半张,只能送几个字意思意思。万般无奈,老人到关帝庙去替孙子求签,希冀菩萨保佑。
远在“五千岭海”之中的冒浑接到这样的家书,当然能体谅祖父的苦衷。但他已经到了官场的门槛前,取结刻不容缓,这笔投资无论如何是少不得的,踌躇再三,又再次向家中求助。我们只得强抑住心头的酸楚,大略看看冒辟疆的第二封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