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

我现在寓居的这座小城历史上是隶属于常州府的。但说来可怜,常州于我的印象,似乎只有火车站周围那一圈逼仄的天地,以及从车窗里所能领略的远近参差的屋脊。那几年,我在南京进修,来去都在这里换车,火车和汽车交接的时间一般都衔接得很精确,上下匆匆,狼奔豕突,很少有驻足观光的闲暇。常常是星期天的晚上,我背着只马桶包,在苍茫的暮色中闪下公共汽车,又轧上开往南京的夜行列车,刚刚喘过气来,常州已成了灯火迷蒙的远景。有时遇到不巧的事,也会在车站上给常州的朋友打个电话什么的,却从未进入这座城市的深处探访过,更不会想到自己脚下的铁路和手中的电话曾经与一个常州人有过什么关系。

但近年来,这个常州人却总是来撩拨我。翻开中国近代史,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在我的面前停留,渐次化为翩翩的形象,那大抵是拖着一条长辫子,在天津、上海和汉口的租界里和洋人彬彬有礼地握手寒暄;或顶戴花翎,朝仪整肃,袖子里藏着大宗的银票,在京城的官场中趋前避后地打躬作揖。在他的身后,出现了中国最早的铁路、轮船、矿山、电报、银行和大学,中国的近代史也因此增添了几分别样的喧闹和色彩。人们也许没有注意到,无论是在租界里和洋人讨价还价,还是在官场上钻门子通关节,他都操着一口浓重的常州方言。

这个常州人叫盛宣怀。

现在,我终于走进了常州城,来探访盛宣怀的遗迹。我觉得这应该不困难,特别是在当今这个“名人大战”风起云涌的年代,这种探访简直无异于一趟如登春台的旅游,肯定会相当潇洒。更何况我还有好几个祖籍常州的作家朋友。

“叫盛什么?”

“盛宣怀,宣传的宣,关怀的怀。”作为常州人,而且是文化圈子里的,他居然不知道盛宣怀其人,这很使我惊讶。

“没听说过。”他摇摇头,仿佛面对着一个蓦然闯入而又神经兮兮的问路者。

也许是出于一种相当微妙的考虑吧,例如他也盯上了这个盛某人,想写本人物传记之类的畅销书,担心我捷足先登,在如堕烟海的茫然背后,其实隐潜着不便言说的封锁和垄断,这种心理在文人之间并不鲜见,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只得告诉他:“我只是想写一篇小东西,其中涉及这个人物,并不想在他身上作什么大文章。”

“没听说过。”他又摇摇头,看得出,他的迷惑相当真诚。

他当然不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资料,只是帮我从新编地方志的“人物卷”中找出了这个名字,下面有几百字的生平简介,这种一般性的常识我肯定不需要。

对盛宣怀莫名陌生的人,我的这位作家朋友远不是最后一个。我步履艰难地穿行在常州的大街小巷中,那景况便如同走进了一座原始部落去探寻火星人的遗迹。面对我不屈不挠的打听,不同身份的人都表现了几乎同样的迷惑:“叫盛什么——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一个从常州走出去的,中国近代史上三井、三菱式的经济巨擘,常州人没听说过。

可能是因为常州出的名人太多了,光是清代以后,这里就走出了恽南田、赵翼、段玉裁、刘海粟、华罗庚等一批巨匠。历史上的常州学派、常州画派、常州词派和阳湖文派都曾经“各领风骚数百年”。这里的文章和书画档次相当高,无疑称得上是中华文化的瑰宝。“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龚自珍本身不是常州人,他对常州的这两句赞语应当是由衷的。但显而易见,这些人大都是文化圈子里的。吴地文风腾蔚,走出几个文化巨子并不奇怪,就连一个杂货店里的跛脚学徒也曾进行过名震世界的数学运算。像瞿秋白、恽代英这样以政治活动载入青史的常州人,也都带着很重的文人气质,他们逐历史大潮而出,挥手风雷,落笔华章,即使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他们的名下也该有一段令人钦羡的书记。

常州大井头一带是繁华的闹市区,中联商厦、百货大楼、文化宫都集中在这里,近旁三十二层的购物中心正在打桩,彩色施工图上赫然画着海外某国的国旗,自然是中外合资的了。就在附近一条古朴的小巷里,我幸运地遇到了一位老人,他沉吟少顷,比画了个手势问道:“盛家,是不是这个翘脚盛?”

我大喜过望,预感到曙光就在前头,连忙重复着他那个手势:“正是这个翘脚盛,你记得在哪里?”

“在中联商厦的旁边,鲜鱼巷对过,原先是一座很深的院子,前后总共八进。大门前——就是周线巷头上那一片——旧时叫盛家场,拴马桩都是石头的。铺地的方砖哟,这么大——我领你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