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祭赵家城(第5/9页)
这是宋代帝王的浪漫,也是宋代文人的浪漫。
面对着那一派镂金错彩的文化景观,真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在那个时代,无论边关武夫还是中枢宰辅,也不论是昏君乱臣还是国贼巨奸,其笔下往往都呈现出相当不俗的艺术品位。宋徽宗赵佶自不必说,就连那个口碑很坏的高宗赵构也大致可以归入书法家的行列,而蔡京和秦桧则当之无愧地算得上书坛高手。有一则流传颇广的说法是,柳永写过一首著名的《望海潮》,对杭州的繁华和承平香艳极尽铺陈,后来金主完颜亮因此“起投鞭渡江之志”。一首风华旖旎的好词引来了一场战争,这种说法虽不大可信,但其中的讽刺和象征意味却是相当深刻的。在新声巧笑、浅斟低唱的背后,刀剑的磕击声已隐约可闻。丧失了阳刚之气和尚武精神的宋帝国的版图,只是歌女的一块任人撕扯的衣袖,最多也只能为主人拭一拭感伤的泪水而已。
后来的结局大家都是知道的,赵佶父子被金兵俘虏北去(南宋的御用文人称之为徽钦北“狩”,又玩了一回堂皇的文字游戏),在五国城的土炕上,赵佶写了一百多首诗词。诗词不是赵佶的特长,他的特长是工笔画和瘦金体的书法。但金人不会给他那么好的创作条件,他只能赋诗填词。一个半跪着苟延残喘的羸弱之躯,其人格精神和审美光芒都相当黯淡,也失去了把悲剧体验上升为历史感悟和艺术至境的博大底蕴,于是,剩下的只有那一点充满了技巧感的哀叹和低泣。
赵佶在五国城活了八年。说来可怜,他死后,他的儿子赵构以称臣、岁贡,再加上抗金英雄岳飞的头颅为代价,换取了和敌人的一纸和议,金人方才同意归还死鬼赵佶的棺材。其实,赵佶死在远塞,骨骸早已散失,金人连另外找一副死人骨头来代替也懒得做,他们知道这口棺材不可能打开,只在里面胡乱地放了一架破灯擎。棺材运到临安时,赵构躃踊号哭,很表演了一番。这个哑谜后来也是那个盗墓的杨琏真伽揭开的,当他挖开赵佶的祐陵,撬开棺木时,不禁惊呼:“南朝皇帝根底浅薄,尸骨全无,已化为一架灯擎,把金银珍宝都吞蚀了。”这个盗墓贼恼怒之下,一跺脚把灯擎踩得粉碎。
把盗墓失手归咎于南朝皇帝“根底浅薄”,这固然是无稽之谈。但我想,金人当初单单选择了一架破灯擎而不拿别的什么作替代物,大概也受着某种潜意识的指使吧,作为一个马背上的军事帝国,可供选择的寻常器物很多,例如悬在每个人腰间和墙壁上的刀鞘,例如骑手们须臾不可或缺的鞍镫,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这些东西的概率都要比灯擎大得多。或许他们也认为死鬼“根底浅薄”,配不上这些吧。是的,刀鞘裹挟的是强梁锐气,青锋出鞘,漫出一抹寒光、一股雄风、一缕金属的铮鸣。用它裁剪出来的语境也不同寻常,例如,弹铗而歌,闻鸡起舞,剑拔弩张,以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怨来吹箫,狂来说剑等等,这些都是属于壮士的。而鞍镫则是骑士的爱侣,它伴着奔撒的马蹄追风掣电,随着骑手每一个英武的身姿欢呼跳跃;它从不畏惧杀戮、强悍、冒险和拼搏,它的属性中充满了征服欲和一往无前的动感。这些,可怜的赵佶显然都配不上。就生命质量而言,他只配一只破灯擎,上面是淋漓的烛泪——污浊而丑陋。
和赵佶一同被虏北去的钦宗赵桓却在金国活了三十年。在最后的几年里,他有幸和被俘的辽国皇帝耶律延禧囚禁于同一座寺庙里。这两位亡国之君最后又恰恰死于同一场面,但生命的造型却迥然不同。一天,金帝国的将领们比赛马球(骑射和征战是女真人的天性,在和平年代里,马球这样的竞技活动便成为这种天性的宣泄),金主完颜亮命这两位倒霉鬼也去凑热闹。赵桓文弱,不大会骑马,竟从马上跌下来,被飞奔的马蹄践踏而死。那位八十一岁的耶律延禧却体格十分健壮,他企图乘乱逃出重围,结果死于乱箭之下。
两个亡国之君,很难说谁比谁死得更有价值。但有一点却可以肯定,文化素养远远高于辽帝的赵桓,在生命强度上却远远逊于对方。他从马背上摔下来,轻飘得有如一片落叶,马蹄急雨般的捣碎了他的身躯,他连呼喊——不,连呻吟也没有,一个孱弱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在游戏者飞扬的旌旗和雷动的欢呼中零落为泥,无声无息。而游戏者甚至还不知道发生在自己马蹄下的那一幕小小的悲剧,死者太窝囊,也太吝啬,他决不施舍一丝抵抗、一丝挣扎,或者一丝怨愤,以激励你的神经,让你稍稍感到一点杀戮的快感。这样的结局,于受难者和肇事者双方都是乏味至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