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小城思索(第2/4页)
1770年的魏玛公国,全国人口不过10万,军队不过数百,还被后来的歌德裁军裁了一半;突然变成了人文荟萃的中心,过程并不复杂。“成功的男人背后必有一个女人”,安娜·阿玛丽雅嫁给魏玛公爵时,将她对文学艺术的爱好也带来了魏玛。儿子少年时,她把维兰德聘来做家庭教师,同时大力推动剧院,艺文沙龙和图书馆的建立。深受母亲影响的卡尔王子执政后,第一件大事就是把歌德聘来,以1200塔勒的年薪,花园豪宅,还有完全的信任。如果一个战死的士兵才值600塔勒,歌德的薪资显然是可观的。紧接着歌德把赫尔德引进成为宫廷牧师,把席勒找来发展剧院。思想的开放,人文气息的浓厚,对文人艺术家的厚爱,使魏玛小国成为18世纪德语世界的文化大国。
所以英雄是可以造时势的。促成了德国文学史上最灿烂的一章的,是一个热爱文学,尊重文化,而且胸襟开阔的封建贵族。有他没有他,历史就是不一样。曹雪芹过了十几年“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困顿不堪的日子,五十岁不到便潦倒地死在北京西郊一个山坳里,“孤儿渺漠魂应逐,新妇飘零目置暝”。如果他有一个热爱文学,尊重文化,胸襟开阔的统治者的支持,中国文学史是不是也可能多出特别灿烂的一章?
啊,对不起,我知道,在历史里说“如果”是件无聊透顶的事。曹雪芹的时代已经有它不容“如果”的史实:1724年禁市卖“淫词小说”,禁丧殡时演戏;1728年郎坤因《三国演义》而革职;1738年禁“淫词小说”;1753年禁译《水浒传》和《西厢记》;1764年,禁五城戏园夜唱……曹雪芹只能死在他的凄凉荒村里。雍正和乾隆写的是一部不同的历史。
可是那是君主专制时代,一个个人可以决定历史。那个人也许是英雄,也许是暴君,席勒在符腾堡因暴君压迫而失语禁声,在魏玛则因英雄赏识而才华奔放。为了避免人治的不稳定,20世纪的我们终于走到了所谓法治的地步:从前的农奴、工匠、市民、学者,现在都成了“选民”,以投票来决定谁是自己的“统治者”。问题是,这个代表民意的总理或总统或总裁或主席,是否就更能保障思想的自由和文学艺术的发展呢?问题是,假设在1775年,卡尔公爵已被推翻,魏玛要以公民投票来决定是否聘请歌德和席勒,投票的结果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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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巴赫的故居,经过歌德的图书馆,从他手植的一株来自中国的银杏树下穿过,经过托玛斯曼和托尔斯泰住过的大象旅店,经过李斯特的旧宅,折向西北,沿着一条安静的老街行约20分钟,找到洪堡街36号,就是尼采故居了。他在1897年搬进这屋子,三年后在这儿去世,一个饱受痛苦,精神错乱的天才。
庭院寂寂,一只棕红松鼠在大树间跳跃穿梭。也许在寻找干果。
没想到房子里面比外面庭院更冷清。一个访客都没有,管理员百般无聊地坐那儿,好像已成静物陈设的一部分。歌德故居里挤着一堆又一堆的学生和游客,扬扬沸沸,解说员滔滔不绝。尼采你何以寂寞至此?
尼采的自述曾经让我在寒夜孤灯下笑出声来。在自述里,他解释“我为什么这样智慧”,“我为什么这样聪明”,“我为什么写出了这样的好书”,用一种狂妄的艺术姿态睥睨传统社会,重估一切价值。我不能不爱他叛逆的彻底。他对自己民族的批判更是淋漓痛快……“凡德国势力所及之处,文学就会遭到摧残,瓦格那在德国人中间纯粹是个误解,我也是这样,并将永远如此……首先得有二百年的心理和艺术训练,我的日尔曼先生们!”尼采预言,有一天,人们会成立特别的讲座去研究《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但是“今天还没有人听取,还没有人懂得接受我的东西,这不仅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在我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不想被人误解,因此,我也不要误解自己。”
难道尼采,在他旷世的大寂寞中,早巳知道他将如何地被他最蔑视的人所扭曲误解?难道他早已知道他自己就是“悲剧的诞生”?
住进洪堡街36号的尼采已经是个无法与人沟通的病人。白天,他躺在沙发上睡觉;午夜,来探看他的好友却听见痛苦的喊叫,尼采在房里用全身的力气狂吼。第一个“误解”尼采的是尼采的妹妹伊丽沙白。她掌握了所有的手稿和信件,按照自己的信念加以编撰,修改,重写。很不幸的,伊丽沙自是个德意志种族沙文主义者,而且有着庸俗不堪的品味。这个女人把自己打扮成尼采的大祭司,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尼采崇拜者。有一天,屋子里觥筹交错时,她还戏剧化地把一个大布帘突然拉开,让大家“瞻仰”坐在轮椅中形容憔悴,目光呆滞的病人。墨索里尼赠她以鲜花礼物,希特勒亲自三度来访;即将跃上权力舞台的纳粹在寻找使其政权正统化的理论支柱,伊丽沙白热切地提供了经她烹煮的美食,尼采的思想变成纳粹的国学。洪堡街36号成为一个文化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