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看世纪末向你走来(第3/3页)

20世纪初期当帝国主义崩溃时,纷纷独立的殖民小国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透过历史的改写来建立国家认同,把“我是谁”的诠释权从殖民者手中夺回。在殖民者的视野角度里,不管是“阿拉伯的劳伦斯”或是“苏丝黄的世界”,白人都是面貌清楚,个性分明的个人英雄,阿拉伯人和中国人都是背景——面孔模糊的蝼蚁大众。改写历史不过是换个焦距,让背景成为焦点所在,认清自己的面貌。

台湾这个殖民地的历史重释,由于国民党的到来,往后延了四十年才发生。解严之后,认识“我是谁”的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正是史都默(还有谈东方主义的萨伊德)所描述的建立国家认同的一个必要过程。书店里触目皆是感情澎湃的文字:悲愤、悲情、悲歌、悲哀、愤怒、出卖……被压抑了四十年,不,应该从1894年算起,被压抑了整整一个世纪的感情终于得到释放,被残酷的历史活埋的人终于再见阳光……

可是,怎么出土的全是英雄?怎么殖民史变成抗暴史?怎么连皇民文学都变成抗议文学?治史的人在热情地建立国家认同,尽他们政治义务的同时,是否忘了史都默所说的作为史家更根本、更重要的责任——逼视历史、解构神话的责任?

如果政治激情使人忘却对历史的不可妥协的诚实,唉,这个世纪的许多路是自走了。

你看那滚石就要

法文的世纪末(Fin de siecle)其实与时间没什么太大关系,指的是19世纪末盛行的一种美学风格。把世纪末当时间观念,当然是荒诞的,“世纪”已是假设,“末”则更属虚妄。德国人比较实际,“世纪末”在德文常说是“世纪转”(Jahrhundertwende),“未”就是“转”,活脱脱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哲学理解。

世纪或许无所谓“末”,时代却有它结束的时候。眼看着帝国崩溃、围墙倒塌、主义破碎、神话解体,我深刻体验到一个乌托邦时代的结柬。福山大胆地宣称这是历史的终结,而他语音末落,欧洲战火已烧上天空,显然历史无所谓终结,只有转折;但历史是前进的或是循环的,我不知道。南斯拉夫和中亚各邦为种族、宗教而彼此屠杀,这个转折似乎回到原始的嗜血时代。数代之后,难免又有新的理想主义者(不曾经验过我们的信仰的死亡)以满腔热情试图建立新的乌托邦……你不能不想起西西弗斯那家伙来。

世纪末,西西弗斯满头大汗又将滚石推到了,巅峰,你看,那滚石在巅峰上马上就要……

199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