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第2/2页)

  这光芒的句子,岂能只送给那个名叫乌舍的西班牙女郎?那些行过的道路,路过的草木,还有欢喜过的人,他都应该送给他们,他注定是他们的未亡人。是啊,这苏家的玄瑛,母亲的三郎,实在是,一出生便做了未亡人。一桌子人,都在唱,都在跳,他只是看着他们,却在心里定下了主意:这一生,要过为死而活的一生。既然如此,他却为何不再早些求来一个死字?要我说,是他的孩子气,那别人身上寻不到的,残忍的孩子气,他看着自己的生涯,像是看一场戏,到底在哪里,他会满腹含冤,又是在哪里,他会被押赴刑场?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

  好动的曼殊,不独处的曼殊,谁能想到,只为让叶楚伧给自己买一包糖果,他便清净了,安心待在房间里,用一个下午画出了《汾堤吊梦图》?叶楚伧自己也难以相信是真的,他为这幅画写了诗,诗里说:“难得和尚谢客,坐残一个黄昏。”叶楚伧自然知道曼殊许多时候是乖巧的,是讨人喜欢的,但即便如他,也未见得知道:曼殊要的并不是糖果,他要的,是和人的相亲,是不让别人将自己当成旁人,也为此故,那一包糖果,他这一生里其实是要不来了,因为这是在上海,不在他出生时的横滨,也不在少年时的广东。

  哪怕只有片刻的亲热,他都要拼出力气攥在手里,那是他给自己造的糖果,他将它们装在口袋里,想起来了,便要拿出来舔一回——那一年,他回了一趟日本,终于见到了生母,他高兴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今日里伴着母亲游玩,明日里再为母亲作画,一时向母亲学日本话,一时又教母亲说中国话,即使新出的画册,他也要仿照母亲的语气写下诗序:“月离中天云逐风,雁影凄凉落照中。我望东海寄归信,儿到灵山第几重?”

  可是,晨昏只能交替,不得互换,世间每诞生一件物事,同时便诞生一道边界,即使我佛,端坐于娑罗双树底下,也有波旬前来,劝他自取灭度。念之于曼殊,无论如何,母亲分散,恋人蹈海,知交零落,只剩下了他,偏偏尘世与佛陀都捕不住他的心,如此,那别人身上少有的,残忍的孩子气,迟早便要发作,变成赌气,赌注就是自己的命。

  干杯的朋友们,还有花丛中的相好,都断然想不出,他们的曼殊,为何会疯魔般迷上了吃?旁的不说,只说吃冰,他一天就要吃上五六斤,直吃到人事不醒,第二天醒过来,还是照旧要吃;只可惜,那时候,没有人破除虚妄,看清他不是迷上了吃,他其实是迷上了死。我常常猜度,在饕餮的日子里,莲花座,须弥山,全都近在眼前,他的心里定然有狠狠的快意:别人吃东西,是要将这一世的人间彻底行过,我吃东西,为什么就不能是为了跟世人说,这样的人世,这样的人间,原本就不值一过?

  我实在是喜欢这个人啊,苏曼殊,一生中的多数时刻,别人看他,酒杯里写诗,美人背上题字;我来看他,却都似在暴风里行舟,刀尖上打坐。一九一八年,他死了,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总归我是记得他了。我也问过自己,你终是记得了他什么,且让我先行劝解:莫管他的修行,莫管他的酒宴,只需记得他的死之欲和生之苦,只需记得人间里存在过这样一场生涯——一个人,像一块天地初分时的石头,他躺在那里,似是抵抗,似是磨洗,万般知识经过了他,无上清凉经过了他,他只当作没看见,只当作没听见,任由它们前去吧,他只做孤零零的一个,他只在雨水和泪水里看见自己。

  即使他死了,墓碑上也该刻下他心底里的话:破禅好,不破禅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