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日利亚(第2/2页)
卖化肥的人教了我施肥的方式和剂量,我大致转述给了清洁工:两种白色粉末,搀和在一块儿,撒到土里就行了。他有点犹豫地看着我,问道:“那个卖化肥的人听懂你的话了吗?”他是指尼日利亚的生意人常常没听懂英文就热情地一个劲说“Yes”。我说反正施化肥也不是多伟大科学,就照他说的做吧。
第二天一早,我端着咖啡踱到后院,一下子惊呆了。三垄地除了爬得一人多高的扁豆之外,全是一片灰白。化肥不仅把菜苗烧死,简直就给它们来了一场火葬。用手指碰一碰韭菜,落在指尖上的就是一点儿灰烬。施得过量的化肥白茫茫浮在泥土上,夜间的雨都未能溶解它。是错在我没有把剂量听清,还是错在清洁工没听懂我的话也热情急切地说“Yes”了?或许化肥压根就是伪劣品,就像充斥尼日利亚市场的伪劣品一样?不知哪个环节上的大错,毁掉了我的中国菜园。
回到屋里,我发现清洁工没有按时出现在后院。有时从楼上看见他在剪枝或扫地,忙换上鞋,开了门出去,但一到院里,又看不见他的人影了。几次之后,我明白他在有意躲我。菜园就死在那里,幸有的扁豆从废墟中爬出,孤零零地一点一点向高处爬去。正是雨季,野草借了化肥的养分,每时每刻地拔节,很快菜园又要恢复成那个冷清荒芜的院子了。
渐渐地,我也不想为难清洁工了,他躲我,我也不主动去找他。发工资的日子在迫近,面对一个毁了的菜园,我不知拿出钱时两人会不会尴尬。我想告诉他“没关系,这又不怪你。”但他不一定会相信我。他似乎把这事看得很重,像是闯下了大祸,足以导致解雇的大祸。
一天下午,大概离“化肥事件”有十来天时间了,我在家里写作,听见院子隔壁又是唱又是说。隔壁是女佣和警卫们的宿舍,所有人都在那边热闹,不断有人穿过前院,跑到游泳池边上的公共冰箱去取冰块取饮料,瓜果也是预先切罢冰镇下的。做晚饭时,我问我家的女服务员希望小姐,下午他们在热闹什么。她说是在开欢送会。欢送谁呀?那个清洁工,他被调离了。为什么要调离呢?这就不知道了。美国大使馆有好几个宿舍区,他被调到另一个宿舍区去了。我想很可能是他自己要求调离的,他认为在这院里捅了娄子,留了把柄,长待下去是不妙的。他对我给他的这份工作太小心翼翼了。这样的小心是从他的祖辈传下来的,从殖民时期贯穿到现在,已早早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的潜意识中。假如我告诉他我的家乡上海曾经也是殖民地,他大概会觉得,我们之间平等是有可能建立的。
我们的晚餐桌上开始出现扁豆。不仅我们的餐桌,邻居的餐桌也有这道中国菜了。扁豆的生命力怎么这样强呢?爬到了架子的顶端,无处再爬,就把带着微紫小花的枝蔓指到天上去了。最早的豆荚已炸裂,豆种已自择落脚之地,第二代的苗儿已生长出来,东一株西一株,长得散漫自由,很有非洲气派。其实我很少去后院了,不愿看一块伤疤似的。但扁豆和野草一样皮实,对我的疏忽毫不在乎,浓绿的枝蔓漫卷一片,顶着花蕾卷向高处,又缀着果实卷下来。往往被人太在乎的东西,倒是难得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