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的琴

都感觉不到他什么时候上台,一身黑色绒布套衫,平底布鞋,落座,低头,其实不过片刻,我却觉得好长。待他手落声起,就一个音,一滴水融进了深渊,又像一声叹息。

傅聪在北京的音乐会。一首《马祖卡》。从没有听过这么安静的演奏,一个近八十岁的老人,已经不可能用身体来表达音乐的情绪了。他俯身琴上,手指在键盘上细微地挪动,琴声像是摸出来的,身体几近静止,音律却平静地起伏,像是这架琴在自然地呼吸。

1955年波兰华沙的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傅聪也弹过《马祖卡》,拿到第三名。那是中国人第一次参加国际钢琴比赛。评委对傅聪的评价是:“精致,微妙,有意境。一个中国人,创造了真正《马祖卡》的表达风格。”当时傅聪还是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很遗憾没有听过当时的录音,跟现在一比,我好奇六十年的时光,会给傅聪的《马祖卡》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那届肖邦赛还有一位俄国钢琴家,现在也是大师,阿什肯纳齐,当时也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1994年我在北京听过他的演奏。那次遭遇很奇妙。阿什肯纳齐第一次来中国,一票难求。因为没票,下午就被朋友带进了北京音乐厅,藏在二楼后排,准备一直待到晚上。音乐厅内没一个人,又困又无聊,躺在座椅上睡着了。突然间有琴声,睁眼一看,幽暗的空间里,远远的,台上一柱追光,一老头儿在一台巨大的施坦威琴上调音,间或来一小段肖邦的练习曲。天,那不是阿什肯纳齐吗?因为没人,音乐厅像一个巨大的音箱,强音饱满,弱音清晰,流动性也好,每个音都像在为我一个人演奏。没有比那时更好的时刻了,尤其是那段“黑键”,虽不完整,只是零零碎碎的几句,但每个音都玲珑脆崩,以最准确的声响跑进我的耳朵。多年以后再想,经过记忆的夸张,我觉得再也没有听过那么完美的钢琴声音了。

对古典音乐我是个门外汉。两三百年来,灿若繁星的作曲家、演奏家,各种流派和版本,构成了一个音乐世界的汪洋大海,自认缺乏进入它的慧心和勇气。但是钢琴不一样,尽管也是乐思浩瀚,大师云集,但这种乐器本身,在根本上温厚宁静,同时又能以最接近交响乐的方式演奏,左右手,伴奏和主奏各得其所,宽广的音域,几乎能胜任所有的乐曲。它有乐队效果,却是一个人操作,能最大限度呈现一个私密意象里的丰富性。

多年前,有次去丽江。飞机到昆明已经半夜,不想在昆明过夜,只好挤上一辆夜发丽江的客运大巴。满是人,一上车就被车上污浊的气味熏倒了,宁愿找个小角落坐一夜,也不想躺在我那张已经分不出床单颜色的卧铺上。车行半个小时,进了山区,车窗开条缝,有山风进来。那时最盛行的音响设备是Walkman,摸黑掏出,塞进一盘卡带,插上耳机,一段钢琴仙风一样,随着山里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那是肖邦的夜曲。

大巴在深夜的山路上慢慢盘旋,道路一边林木森森。颗粒感极强的音符,雨点一样,稳定均匀,坠落在夜里,烦躁的心一下安静下来。车上人都睡着了,我完全忘记了周围逼人的浊气,沉浸在肖邦和无边的夜色里。肖邦的夜曲,容易给人一些东方意象,春江与月夜,琼花与白鸟,孤舟与故园……一肩凉雾,满耳秋声,钢琴适合表达一些漫漶的情绪,安静、漂浮,断断续续又浑然一体。它不像提琴那么激烈那么有叙事性,百转千回丝丝入扣,句句拉在心上,钢琴空灵悠远,什么都不清晰而又什么都齐上心头,接近成年人的情感,接近世界本身的模样。

那一夜多亏有肖邦,一段囚禁般的长途变得舒畅怡人,天色微亮的凌晨到达丽江,竟然像是刚睡醒,精神满满,没有一点儿倦意。

喜欢在旅途中听音乐,有了音乐,沿途的山川草色,茅屋路人,风雨和光影都生动起来,被赋予了意义;而有了路,音乐得以在道路中延伸,乐境也更加深远。

去年9月,《智族GQ》制作美国专辑,得机会自驾横穿美国。在中部高原犹他州的杰克逊市住一晚,第二天一大早上路,沿着落基山脉河谷,西行黄石公园。车刚走半个小时,天放亮,太阳升起,天空初生般暗蓝。河谷开阔,道路平坦,左侧是落基山的余脉,顶端一片金黄,空气里有凛冽的金属味道……这时候车载音响送出一段钢琴曲,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那是大乐队,织体密集,轮廓清晰,乐思裹挟着晨风向前推动,弦乐贴着道路铺展,钢琴的声音犹如天空,流淌着朝阳般的光芒,宽广而温暖。

开阔巨大的山谷里,我们的车一定小得像个玩具,稳健急速地西行,顺应着音乐的流向,“拉二”一直伴随。乐句在宽广的篇幅里推碾,稀释,又聚合,随着道路延展。第二乐章,当那段著名的solo声起,纤柔婉转的乐句,竟然在与平阔高原的对峙中赢得了平衡。好意外,没想过钢琴还有这样的力量。斯特拉文斯基在评价拉赫玛尼诺夫时说,他的作品“带有一种在俄罗斯这样广大的国家才具有的悲剧底蕴和精神重负”,可这样的底蕴和重负移植到美国中部辽阔的高原,全无危苦之声,那种俄罗斯般的深静大哀,反而给人热爱和宽怀……很难再说更多了,当描述一段音乐的时候,文字总让我无望。音乐不是文字能写出来的,就像光不是能画出来的,只能描画被光照耀的万物。音乐也一样,你只能无限接近它,但永远无法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