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仔裤上再没有被子弹穿越的弹孔
1901年秋,奥地利犹太裔哲学家魏宁格将一本名为《性与性格》的书稿交给当时如日中天的弗洛伊德,结果被羞辱。两年后,魏宁格将书稿扩充为《性与性格:生物学及心理学考察》,交予维也纳大学出版。他跟朋友说:“我面临三种可能:绞架、自杀,或者连我自己都不敢想象的成功。”
魏宁格幸运地赢得了第三种可能:《性与性格》赢得了空前的成功。他被称为天才的哲学家,其思想对西方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同时,那句话也一语成谶。次年10月4日,二十三岁的魏宁格因抑郁和绝望开枪自杀。
历史遗留下这么一个细节:魏的自杀行为,是将手枪从牛仔裤的前襟伸进自己身体,在生命制造的源头,结束了自己。那是一条1899年版的美国Levi's牌牛仔裤。这个早逝的哲学天才没想到,鲜血慢慢浸透那条牛仔裤前襟,这个场景若干年后会被成千上万的欧美青年追捧,成为青春文化的祭奠,在牛仔裤的历史上留下经典的一笔。那条仔裤实在应该被Levi's回购,就一种服饰的精神气质而言,再没有比这条裤子更为震撼的阐释了。
头戴墨西哥式高顶毡帽,腰挎柯尔特左轮手枪,皮上衣,颈围一块色彩鲜艳夺目的印花大方巾,牛仔裤,骑着快马风驰电掣呼啸而来,这恐怕是牛仔裤的原始意象。白T恤,不刮胡子,不梳头,弹痕累累的牛仔裤,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桀骜反叛被詹姆斯·迪恩完美地附着……
从西部淘金,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嬉皮与迷幻文化,再到好莱坞梦工厂,百年历史为牛仔裤层层加注。对男人来说,没有一种服装像牛仔裤那样,承载着那么多性别符号:自由、独立、强悍、粗粝、慵懒、颓废甚至放荡。难怪美国Esquire宣称,牛仔裤是“美国人民给予全世界的伟大献礼”。1976年,美国立国两百年之际,牛仔裤作为美国文化和精神的标志进入国家博物馆,载入史册。
“你可以改变生活/如果你改变思维/但不管怎样/我会留下我的牛仔裤……”在一首《如此昨天》里,希拉里·达芙吟唱着巨变的时空和不变的迷恋。
但毕竟,换了人间。这已经是个娱乐至死、消费解构一切的世界。革命年代的斗争气质被商业社会的游戏趣味消解。牛仔裤洗去了百余年来的反叛、敌对和剑拔弩张,和这个时代握手言和。裤子还是那条裤子,洞已经不是那个洞。牛仔裤上再没有被子弹穿越的弹孔,那些皮开肉绽的洞穴都是设计师和机器打压的作品。曾经代表着强悍、叛逆、不妥协的牛仔裤如今脱胎换骨,与影视明星、快餐文化、电脑游戏一道,共享现世的欢娱。
去年3月,我们杂志从四十多个品牌的三百多条牛仔裤中,选出了年度最好的二十一条,出刊后受到欢迎。今年3月我们继续这个选题。现在人们已经不玩那种意识形态符号了。牛仔裤一洗风尘,以前所未有的娱乐精神被重新设计、改良、颠覆和玩弄,成为这个创意时代的伎俩和展品。
我们一位编辑,买牛仔裤从来不进普通商场,只去固定的小店买未经漂洗和褪色的原装裤,然后花上一年半载,刷白,漆痕、打洞、染色、撕裂、抽须、3D立体剪裁,最后“养”出自己喜欢的颜色和裤型。他一般不洗牛仔裤,脏了就在太阳下曝晒杀毒,从正午到傍晚,直到裤子里的汗渍和味道蒸发……
“好的牛仔裤是不能随便洗的,要养。”他的牛仔裤十个月洗一次,水温是经过测试的,固定在60~80度之间,“这样有利于牛仔裤定型”——听了让人眩晕。当今牛仔裤早已超越了穿的功能,成了被供养的宠物。上周一个在纽约的朋友来电话,说自己终于买到一款梦寐以求的Rogan限量版:材料是稀有的红耳仔布,二十一磅的密度,剪裁利落,手工砂洗恰到好处;不均匀褪色,Hudson的补丁,皮牌、铜扣、双弧线,那些精心设计的自由放浪让他爱不释腿。国际长途里他跟我絮叨了半个小时,我确信他是真的爱它的。我想,如果他要像魏宁格那样自杀,肯定是脱了裤子再开枪。
从淘金时代耐磨的工装,西部牛仔的雄性符号,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反叛旗帜、电影明星的性感武器,再到现代都市玉男饲养的爱物,一条牛仔裤就是一代人的身体表情。奥尔登堡认为,一切世事都应该从人体解剖学中寻求答案:“我主张一种从身体本身取得其形式的艺术,它曲扭、延伸、积聚、渗透,而且一如生命那样沉重、粗鲁、率真、甜蜜和愚笨……”在这个意义上,牛仔裤确实已经超越了时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