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表情

十分钟过去了，大家围坐一桌，还在谈天气：“最近天气不错。”“哦，是吗？”“就是有点儿凉。”“嗯，爱尔兰北部还下冻雨了。”“天哪，我还计划去度假呢！”“去南法吧，那儿天气好！”“嗯，好主意！”……

早就听说英国人喜欢用天气寒暄，没想到全球GQ总编年会这样的会议，开场后十多分钟我们还在谈论英伦三岛的阴晴雨雪。虽然聚集了全球十八个版本的GQ总编，但由于会议地点在伦敦，英国GQ和康泰纳仕国际部有近十人出席，所以会议还是有很重的英伦气息。

除了英国人，在座诸位多半都会不解，爱尔兰北部的冻雨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需要聊这么久？俄罗斯GQ总编是个大胡子，忍不住插嘴了：“对俄罗斯而言，英国天气真是乖巧得可以忽略它的存在，有什么可谈的呢？”结果引来一小会儿冷场，一个英国人插话：“是吗？你是这么认为吗？”这在英国人已经是很不客气的提醒了。

老实说，我也没觉得英国天气多么有趣，值得谈那么久。其他地方恼人的天气，诸如季风、龙卷风、狂风暴雪，在英伦三岛全不存在。英国天气平淡无奇，可他们对天气话题何以这样着迷？想起一个作家说过，英国人执着于天气话题不是因为它的戏剧性，而是英国天气有它内在的趣味，就像英国乡村，大多数情况下，平静淡泊，人们着迷的不是天气本身，而是这种淡泊。罗素也说，英国人喜欢收听天气预报，就像收听熟悉的祷词，仿佛可以从中得到灵魂的安慰。这种对天气的痴迷，表明英国人作为岛民，血液中有一种对安全感、稳定感及持续感的深刻需求。

好吧，什么东西被作家一说就深刻了，一点儿也不淡泊。但我能理解那个英国人对俄国总编的态度，因为这个俄罗斯人犯了一个忌讳：一场有英式气质的交谈都要遵守一个潜规则，就是不要过分认真。人说话有时为了表达意思，有时没意思，只是一种气氛。可以严肃，但不要肃穆；可以认真，但不要当真。也难怪俄罗斯人犯忌，因为只有英国人才能把握这当中的微妙区别。

最近翻一本书，《英国人的言行潜规则》，据说一出版就在英国遭到围攻，有人认为它挑战和冒犯了全体英国人遵守的潜规则，泄露了太多英国人的秘密。书里说，英国人容易显现一种淡泊、冷静、对整个世界无动于衷的态度，这种被动、不当真、不显示情绪的习惯性意识，是一种随处可见的“英国表情”，从建筑小工到高价律师都是如此。他们认为，对他人对自己的某种产品过于激动是没有尊严的表现。

“得了，别胡扯了！”（Oh, come off it!）是英国人最热衷的嘲弄方式。如果要用一个短语来描述英国人，这个就是国家短语强有力的代表，它比自由民主更能代表英国人的精神逻辑。他们不会本着热切的信念，想着这个党那个党真的能让自己生活变好，如果有人来告诉他们，他们一定嗤之以鼻：“得了，别胡扯了！”

英国人这种不当真的散漫劲儿我喜欢。全世界人都知道英国人幽默，但英国人的幽默不只是积极乐观，其中有更微妙的形式：机智、讽刺、暗喻、戏谑、逗弄……这些携枪带棒的幽默是英国人在应付尴尬、难堪、惊慌和不安时最喜欢的一种方式。为了幽默，英国人不惜牺牲清晰度和效率。

可我也碰到过相反的情形。我老板就是个英国人，在筹备、创刊的那段时间，他事无巨细地质询我每一个选题的合理性，并对我能否如期实现抱有极大的忧虑，而我又是个不喜欢说大话给他承诺的人，这让他非常头疼。可头疼又怎么样？一个产品成不成，答案在市场而不是我的担保，一句大话在我脑子里出现，还不等它说出来，我自己就会在心里来一句：“得了，别胡扯了！”先把它吞下。这本来是种多么纯正的“英国表情”，却没有被一个真正的英国精英看懂。

还是那本书，《英国人的言行潜规则》里说，英国人极其不喜欢夸夸其谈自以为是的人，不喜欢过于夸张过于激烈的表情，无论是面包烤焦了还是恐怖分子袭击白金汉宫，你都应该用一种克制、“不过如此”的冷淡予以回应。英国人颇为得意自己这种被外国人普遍厌恶的冷淡，在他们看来，分寸是所有生活技巧里最高级的艺术，理智、节制情绪外露是成熟和尊重他人的表现。

在伦敦开会那阵子，正值英国上下庆祝女王登基六十年。我起先一直奇怪，在一个进入互联时代的现代社会，英国人何以对一个君王那么执迷，《卫报》一篇专栏让我窥其一二。文章说，现代英国，女王已经成为罕见的职责观念的化身。她不撂挑子，从不抱怨，不和媒体交谈，即使被漫画家丑化也从不抗议。她六十年来忠实地服务于国家，从不喊口号，任何场合，打扮符合人们预期，总能说出一些有分寸的话。人们对她的要求是稳定沉着，她做到了。她是当今世界极少数能控制好自己情感的公众人物之一。在这个充满背叛和变化的世界，她什么都不披露的表情和不动声色的微笑让人备感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