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笔会
一九八五年夏天,我毕业留校,在华东师大中文系写作教研室当老师。暑期里有一个中学师资培训班,我被系里指定给主讲教师当助教。学校还没有给我分配教师宿舍,我只得暂时留在学生寝室里。学生大多回家了,第一宿舍空空荡荡。蝉鸣、暴雨和漫长的夏日,适宜阅读和酣睡。我晨昏颠倒地过着日子,既轻松自在,又百无聊赖。
一天早上,我到系办公室取信,碰到了写作教研室的同事徐芳女士。她告诉我,晚上系里有一个座谈会,问我愿不愿意参加。那时徐芳已经是很有影响的诗人了,她先我一年留校,把提携我这样的文学青年看成是她理所当然的职责。虽然她只比我大一岁,可每次见到她,都只能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徐老师”。在徐老师主持的这次座谈会上,出现了两个陌生的面孔。其中年龄稍长、说话斯文一位,名叫王中忱;另一位身材健硕、目露精光的年轻人,人称吴滨。他们都是刚刚创刊不久的《中国》杂志社的编辑。两个人衣着朴素、笑容可掬,翘着二郎腿,手摇大蒲扇,没有一点北京钦差的派头。若非徐芳老师特意介绍,我们还以为他们是哪个生产队的蹲点干部呢。被邀请参加这个座谈会的人,囊括了华东师大的文学创作界几乎所有的精英。夏雨诗社的前后两任社长宋琳和张小波、散文社的社长姚霏,自然都悉数到场。
王中忱首先介绍了《中国》杂志社的办刊方针和基本宗旨。他说了很多,我们记住的似乎只有一点:《中国》杂志与其它文学期刊最大的不同,是致力于发表年轻作者锐意创新的作品,以发现文学新秀为己任。王中忱还提到,他们之所以撇开正常的组织程序,绕过地方作家协会和学校的各级组织,直接与文学爱好者见面沟通,目的也在于此。我们频频点头,可心里根本不把他的话当回事。话说得很好听不管用,你一旦把作品寄过去,就满不是那回事了。在那个年代,默默无闻的作者要想发表作品真是太难了,用叶兆言的话来说,寄出去的作品就如同放出去的信鸽,用不了多久,它还会原封不动地飞回来的。能得到编辑部的退稿信已经很不错了,更常见的情形是,鸽子一出笼,就会飞出我们的视线,不知所终,音信全无。不过,考虑到王中忱是《中国》杂志的编辑部主任,他的话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主编丁玲她老人家,他姑妄言之,我们也就姑妄听之罢了。
接下来,王中忱充分发扬了民主程序,提议让我们每个人依次发言,谈一谈自己的文学见解和创作近况。这就使得像我这样属于文学圈外围的初学者,也有了不慌不忙说话的合法机会。我在胡乱地发表了一通对文学的看法之后,就提到了不久前去浙江调查方言时写成的一篇小说。王中忱问我作品带来了没有,我回答说,当时是写在一个工作日志上,还未誊抄。王中忱就嘱咐我回去把它抄出来寄给他。见他这么郑重其事,说实话我当时就后悔了。那是一篇为打发旅途寂寞在火车上写成的游戏之作,目的是为了取悦坐在我对面的同伴——一位从事幼儿教育的老师。正因为这种游戏心理在作怪,所以写的时候,信马由缰,极尽夸饰之能事。这样的东西寄给人家,岂不是自取其辱吗?不过,小说誊抄出来以后,略作了些修改,我还是将它寄给了《中国》杂志社。
第二年(一九八六)初春的一天,我去学校的大礼堂看电影,在门口遇见了著名的文学批评家李劼。他远远地朝我喊了一句:你发在《中国》上的那篇小说我看了,很不错。那时我才知道,《中国》杂志社将我那篇题为《追忆乌攸先生》的玩笑之作真的登出来了。我的第一反应是如释重负。不管怎么说,王中忱这个人,说话还是算数的。又过了两个月,我收到了《中国》杂志社寄来的一份邀请函,让我暑期去青岛,参加中国作协的笔会。
《追忆乌攸先生》是我正式发表的第一篇作品,不消说,参加笔会这样的活动,也是平生头一遭。可当时我正在经历失恋的打击,喜悦来得很不是时候。华东师大被邀请与会的,还有教育系的姚霏。我们各自去系里履行了报批手续,去十六铺码头预定了去青岛的船票,还准备了一大堆后来根本没有派上用场的仁丹和晕船药。
青岛的笔会,被安排在海边的一座部队疗养院里举行。为海军首长修建的这座疗养院,朴素中透着奢华,也可以说奢华中显出朴素。我所居住的那个房间,东南两面朝海,躺在床上都可以看见大海中乘风破浪的军舰。除了宽大的卧室之外,每个房间都配有装饰考究的会客厅。当然最显眼的,莫过于屋里铺着的红色地毯。我还是第一次住在有地毯的房子里,感觉上很不真实。我的同屋和我一样,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他不断盘问我,这样的房子是给司令住,还是给军长住?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是一位农民作家,来自山东的菏泽,名叫陈进轩。当他的家人接到来青岛开会的通知,满世界去找他的时候,他老人家正在地里挥汗如雨地割麦子呢。由于时间很紧,他从麦地里钻出来,一路小跑,直接就去了火车站。为了证明他并非说谎,老陈高高地挽起裤腿,执意要我去欣赏他那被麦茬戳得红肿的小腿。老陈是一个十分朴实的人,我们很快就混熟了。他给我讲了很多他们当地的奇闻异事、风俗掌故,还把他们地方上的一些少儿不宜的酸曲唱给我听。也许衣服没带够,我记得他每天都要把大量时间用在洗衣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