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影子的影子——谁是克拉姆?

在《城堡》中,克拉姆始终是作为一个象征性的人物出现的。他是城堡夜晚中最黑暗的部分,也是通往城堡的布满蛛丝小径的地图上模糊不清的标志。他就像某种气味,人们只能意识到它的存在,而无法予以任何现实的直观。被描述的次数的多少对我们看清他的真正面目并无帮助;相反,这些自相矛盾的描述只不过在他的身上覆盖上一层层的遮蔽物而已。无论是对K,弗丽达,还是奥尔珈和巴纳巴斯,克拉姆都是一个意念的中心,他们从各个不同的方位趋近他,议论他,交换着有关他的一切信息。

当K通过酒吧的某个小洞眼打量着这个对手时,卡夫卡的描述是十分精细的:“克拉姆先生就坐在书桌旁的一只舒适的沙发里,他的脸给一盏盏低挂在他前面的白热灯照得容光焕发,一个中等身材、臃肿颟顸的人。他的脸蛋还是光溜溜的,但是他的两颊由于年龄关系,多少有点松弛。浓黑的胡须又长又尖,眼睛藏在一副斜搁在鼻子上的闪闪发光的夹鼻镜后面……”

这段文字与后来巴纳巴斯在城堡见到克拉姆时的描述大致相仿,当时,克拉姆正在擦他的眼镜,但他的眼睛差不多总是闭着,看起来好像已经睡着了,只是在梦里擦着他的眼镜罢了。他似乎在看书,有时也会低声对录事们说几句含混不清的话。

然而问题在于,K和巴纳巴斯看到的克拉姆是否是同一个人?

对于所有城堡治下的居民们来说,克拉姆给人的印象总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种特殊的点头姿势,一件没有扣上的背心,擦眼镜时的动作手势,在昏暗的灯光下凝视着书本的脸……在这些与克拉姆打交道的人中,假如我们依照他们与克拉姆关系的远近排出一个顺序表的话,应依次为:K、巴纳巴斯、弗丽达、老板娘。K只能通过书信与克拉姆进行联络;而巴纳巴斯则可以时常出入城堡,在克拉姆和K之间传递信件:弗丽达和老板娘则同为克拉姆的情妇。

在K的意识里,克拉姆的亲笔信无疑是他与城堡官方关系密切的首要证据。这既是一种对信心的支撑和鼓励,又是希望所在。而村长则对这种关系不屑一顾,因为在他看来,那只不过是克拉姆的私人信函,既不代表官方,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村长的嘲讽明确地暗示了以下情节:克拉姆是不是城堡的最高当局?即使他是无可争议的权威人物,他是否具备发号施令的权力(城堡的日常事务并不依赖于某一个个人,而是决定于这部庞大机器的工作程序,这一点,村长在此之前已向K作了详细的说明)?还有,他从巴纳巴斯手中接过的那些信件是不是出之克拉姆的手笔?

从克拉姆信件的内容来看,也颇有蹊跷的成分,当K在进行土地测量这项工作还远看不到任何眉目,纠缠于一些毫无意义的外部事务的泥淖中不能自拔的时候,克拉姆却在信中向他发出了这样的指令:

“不要松弛懈怠,希望继续工作。”

这与其说是一种鼓励,还不如说是讽刺,或者是一幕恶作剧。

K唯一有可能与克拉姆正面接触并与他直接讨论自己的工作的机会是在赫伦霍夫旅馆,当时,他从佩披(弗丽达的继任)口中得知,克拉姆就在这座旅馆中,而且不久之后将坐雪橇离开,K终于看到了希望,他找到了那驾雪橇,并打算在那儿守候到见到克拉姆为止。一直到天快黑下来,克拉姆还迟迟没有露面,在这时,K与马车夫进行了一次短暂的、饶有趣味的谈话:

K:克拉姆什么时候出来?

车夫:等到你从这儿离开之后。

马车夫在尚未弄清K的真实身份的前提下说出这样的话,实际上已经阻断了K追踪克拉姆的道路。随后出现的那个长得漂亮、脸庞白里透红的年轻人——克拉姆的私人秘书摩斯麦再次向K重复了这个意思。摩斯麦判断出K不等克拉姆露面不会离开,就命令马车夫将马匹卸下来,从而彻底粉碎了K的非分之想,道路依然在黑暗中,他的被幽闭的焦虑症状没有得到消除。

从表面上看,作为一个信使,巴纳巴斯在与克拉姆打交道的过程中处在了比K有利得多的地位。然而他在城堡里见到的每一位官员都有着相似的外貌和举止特点,连说话的语气都十分相近。他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有关克拉姆的资料专家,一部百科全书,有关克拉姆模样的描绘,他早已谙熟于心,他收集了许多说法,反复进行比较。不过,正因为他收集的资料太多,真相反而越出了他的视线,“他甚至有一次在村子里从车窗外看见了克拉姆,或者是他相信看到的就是他。因此他作了充分的准备,打算好好认识一下克拉姆,可是——你怎么解释这一点?一当他在城堡走进办公室,他们给他指出那就是克拉姆的那个官员时,他又不认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