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宽恕的前提
当K第一次与奥尔珈见面时,就对她产生了好感,那是奥尔珈身上温柔、质朴、自然的气质给他带来的舒适感。在K挽着奥尔珈的手臂去赫伦霍夫旅馆的路上,K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尽管竭力地抗拒着奥尔珈体内源源不断传达给他的愉快和甜蜜,这种感觉却滞留不去。
从后来弗丽达的嫉妒来看,K对奥尔珈所抱有的朦胧的情感并非缺乏心理上的基础,只不过在当时,他几乎没有余力去体味、感受这一切,K之所以将奥尔珈一家视为“村里心眼最好的人”,除了巴纳巴斯或奥尔珈那张亲切的脸庞所起的作用之外,更为重要的原因在于,奥尔珈一家正在遭受的噩运与K自己的尴尬处境形成了某种亲和力。
奥尔珈的父亲在城堡中也算得上一个小官员,他是救火会的第三把手,而且还救过他的上司格拉特的命。因此,他们一家与城堡当局的关系要比村里的普通人亲近得多。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城堡当局决定在村子里举行一个救火仪式的庆典,奥尔珈一家欣喜若狂,既然他们将自己视为城堡的“远亲”,那么,城堡的节日也是他们自己的节日,赠送救火车的庆典是卡夫卡在《城堡》中描述的唯一的娱乐活动(不管从什么方面来看,娱乐或庆典实际上就是政治的延续)。阿玛丽亚和奥尔珈穿上节日的漂亮衣服,沉浸在庆典的喜庆气氛中,仿佛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正在她们头上降临的悲惨命运。
命运的无常,或突然性在卡夫卡的小说中曾一再出现。它是一头随心所欲的怪兽,随时准备从暗处跃出,给它的猎物以致命的一击。在《审判》中,警察的出现带有强烈的非理性色彩,而在《城堡》中,作者多少赋予这种命运以合理的逻辑性。
当城堡大官员索尔蒂尼那看似威严、实质邪淫的目光落到了阿玛丽亚,这个穿着花边裙子,稚气未脱的少女身上时,奥尔珈、阿玛丽亚、他们的父亲的反应是令人震惊的。索尔蒂尼贪婪的目光一旦投射到阿玛丽亚身上,就怔住了,然后“跳过车来挨近她”,而阿玛丽亚居然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与他父亲的年龄一样大的老人。奥尔珈感受到的似乎只有嫉妒。而她们的父亲显得更为荒唐,竟然立即猜出了索尔蒂尼的意图,并领着他的两个女儿迎上前去,供索尔蒂尼挑选(他的疑问在于:他不知道索尔蒂尼看上的是哪一位女儿)。在这里,卡夫卡的反讽带有令人不寒而栗的残酷性,它突然给我们腾开了另一个空间,使人足以看清城堡统辖下居民生存状况的本相。也就是说,居民的荣耀(假如他们还有荣耀的话)只能是城堡的意志。
奥尔珈的父亲将两个女儿带到索尔蒂尼的面前,后者只是恼怒地挥手将他们赶开。这并不是说索尔蒂尼突然收敛了自己的淫欲,而是因为奥尔珈的父亲“没有很好地领会他的意图”,并违反了城堡在对待这类事情时应有的程序——城堡从不巧取豪夺。第二天清晨,索尔蒂尼派人给阿玛丽亚送来了一封“情书”。
关于这封“情书”的内容,小说未作正面描述。而阿玛丽亚出人意料地将它撕得粉碎,只是一时的孩子气。又是孩子气!在城堡疏而不漏的权力网络的淫威之下,人们的自由意志、情感,甚至记忆本身都被滤除殆尽,而惟有“孩子气”成了城堡在行使权力时遇到的最大障碍(弗丽达和K的孩子气曾一度使城堡方面伤透了脑筋)。
因为这封信写得十分下流,阿玛丽亚甚至没有勇气再读第二遍。在这封信的末尾,索尔蒂尼这样写道:
你得马上来,要不然,我就……
假如不是“孩子气”发挥的作用,阿玛丽亚很可能像弗丽达或老板娘一样就范。在城堡非存在的废墟上,惟有这种一时冲动的孩子气或不成熟、任性具有隐隐的活力,反过来说,它也足以使我们了解城堡废墟的深度,广度以其基本性质,甚至是奥尔珈也这样向K表白:“至于我,我坦白地承认,要是我得到了那么一封信,我准要去了。”
惩罚开始了。惩罚的方式显然是《审判》的进一步深化。假如说惩罚的前提条件是罪行的指控。那么,罪愆是空缺的。与《审判》不同的是,城堡并没有将奥尔珈一家送上法庭的意思,也没有公布他们的任何罪状,“就像这件事被忘了一样”。律师们提出的意见也仅仅局限于蔑视索尔蒂尼的信,侮辱他的信使,一切都作了轻描淡写的处理。正如罪行不能由城堡当局明文宣布,而应由当事人自己去寻找一样,惩罚也不是由权力机构直接执行,除掉一株毒草的方法通常有两种:将它连根拔去,或令其自行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