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屋子(第3/3页)

我们回过头再来看看这个黑屋子。正如前面所说,这个屋子里面的物件具有某种反常式陌生化的效果——它构成了卡夫卡层出不穷的人物和细节,屋子里的通道或走廊也是曲径通幽,带有迷宫般的梦幻色彩——这恰好可以解释卡夫卡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故事的延展路径。就连屋子本身也似乎大得没有宽度和纵深感,它是一个包容一切的宇宙——这是卡夫卡驱动那些牵线木偶尽情表演的舞台,也是他自己难以摆脱的巨大沼泽。一般来说,卡夫卡笔下的场景都写得比较单调,问题在于所有的那些场景都仿佛被浓雾包裹。卡夫卡所显示出来的场景只是一个更大场景的局部,也许是局部的局部。另外,梦境的氛围也是一块盾牌,它使屋子里所有的物在刹那之间失真。比如说,当素未谋面的神甫突然叫出“约瑟夫·K”这个名字时,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K的噩梦快要醒来了;而当葛里高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时,他其实并未醒来,只不过从一个梦进入另一个乌有之乡而已。

经由上述分析,我们已经大致了解了卡夫卡的这个黑屋子的一般性质。但我觉得我们还可以从以下方面对这个沉睡在黑暗中的世界展开进一步描述,其目的,是为了考察一下卡夫卡的修辞方法和写作技巧。众所周知,奥茨曾把卡夫卡称为“真正的圣徒”。这一评价不管是否妥当,至少产生了一个副作用,它所突出的是卡夫卡的内心世界的痛苦,受制于忧郁症的文化视野、内在的紧张感,他对终极问题(比如罪与宽恕)的思考,对存在的关注,甚至是对未来的预言。我们慷慨地将“天才”这一桂冠加在他身上,往往就将他艺术上的独创性和匠心忽略或勾销了。我看过很多研究卡夫卡的论著,很少有人谈到他对于叙事文学的特殊贡献,更不用说对他独有的叙事方式展开分析。在这方面,阿根廷的博尔赫斯或许是一个例外。他有一篇谈论卡夫卡的演说,题目叫做《卡夫卡及其先驱》,这篇演说论述了卡夫卡在叙事上的几个重要的来源。

我认为,将一个作家所表现的内涵与叙事的形式分开来谈论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因为,有什么样的内涵和意图,就会产生相应的形式。反过来说也一样。卡夫卡的形式,借用博尔赫斯的话来说,并不是他的独创,他只不过改造沿用前人的叙事方式而已,但这一改造却照亮了曾经哺育着他的那个传统,给它注入了活力。让我们重新回到“黑屋子”这个比喻上来。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卡夫卡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某种失忆症患者,《诉讼》和《城堡》中的K给人的感觉尤其如此。如果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将主人公设置为一个失忆症的患者并非卡夫卡的本意,倒是符合现代某些流行小说的趣味。由于读者是遵循着主人公(人物)的视线来打量这个黑屋子的陈设的,这就自然而然地产生出这样一个疑问:是这些陈设本来就显得陌生、反常,还是主人公的视线将它预先变了样?我们不妨来看看第二种情况,也就是说正是由于主人公的心理、意识和记忆出现了问题,场景才会变得陌生而怪诞。突兀的细节和情节常常使读者产生这样的错觉:仿佛是主人公K的记忆遗漏掉了什么重要的内容,才会出现文本中怪诞的情节安排。而K和读者一样亦在努力地回忆,试图恢复黑屋子原先的真实面貌,寻找失去的记忆——用米兰·昆德拉的话来说,为已经来临的惩罚寻求一种罪过。毕竟从常理来看,一个没有犯过罪的人是不会遭到突然逮捕的。在这一点上,卡夫卡巧妙地利用了读者的心理,发展出了一种新的悬念模式。

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卡夫卡的小说叙事中,实际上充满了紧张感与冲突。

戏剧性变化以及最为重要的神秘感。这些因素较之于传统惊险小说,其强度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么这种神秘感是从何而来的呢?我们知道,一般的侦探小说,在写作之初,小说的中心情节或案情经过,作家大多了然于胸,作家不太可能像新闻记者那样,将案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显示什么,隐藏什么,先讲什么,后讲什么,什么强化,什么省略往往就构成故事讲述的重要技巧。对于读者来说,案情本身无疑也是一个黑屋子,他只能看到这个屋子的某些局部。局部的叠加、组合最终将拼合出一幅完整的故事图样。悬念最终被揭开,紧张感得到释放,阅读过程也就完结了。在某些方面。卡夫卡的小说完全符合侦探小说的这一情节模式。在卡夫卡的小说中,我们往往也只能随着叙事的聚光灯看到黑暗屋子的一个个局部,而且是不甚清晰的局部。一个悬念引出另一个悬念。所不同的是,我们读完了卡夫卡的小说,也无法拼合出整个故事,充其量,作家只是让我们窥探了一下这个屋子的漫无边际而已。悬念仍是在悬搁之中,除非我们把自己变成卡夫卡笔下的主人公,否则我们将不会得到任何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