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寓言

海洋

当以实玛利不由自主地在棺材店门前停下脚步,当他看见人家出殡就要尾随其后,贪婪地观看,当他的忧郁症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以至需要一种有力的道德来约束自己,免得他故意闹到大街上,把人们的帽子一顶一顶地撞掉的时候,他本能地意识到,他必须赶紧出海了。出海,在麦尔维尔看来,是摆脱尘世苦难、厌世感、忧郁症的一剂良药。海洋作为与陆地相对立的一个地理概念,在麦尔维尔那里,是为一切罗曼蒂克、忧郁症和心不在焉的年轻人而设的天然的避难所。

漫无边际的大海是一个闪耀着金黄色光芒的成熟的麦地,又是一个碧绿、柔和、温顺的巨大牧场。它还是一架看不见机杼的织布机,昼夜不停地替他的主人(上帝)制造华美的衣裳。对于一个水手来说,出海捕鲸既是对农事诗、牧歌的重复书写,同时也意味着与上帝(或魔鬼)展开神秘的对话,意味着对超自然的一切进行沉思。对麦尔维尔而言,也许后一点更为重要,因为据他看来,沉思和水是始终结合在一起的,《白鲸》亦可以解释为水的沉思录。当那艘名为“裴廓德号”的大船有了初步的斩获,在左右两侧各悬起一个鲸头时,麦尔维尔有理由将它们分别命名为洛克和康德。

然而,大海既是牧场和麦地,同时亦是人间最大的墓地;既是婢女,又是暴君,它喜怒无常的天性也具有了几分上帝的性质。这一点,麦尔维尔和他的读者都十分清楚。除了年轻而富于幻想的主人公本人之外,恐怕不会有多少读者把海洋看成是治疗忧郁症的适当场所(当然,现代医学证明了日光浴对忧郁症患者的确有些好处),相反,成年累月的海上航行使人染上忧郁症倒是有可能的。我们只要想一想小说中的亚哈濒于疯狂的强迫症的来源,即可明白这一点。麦尔维尔深知海上捕鲸业的严酷性,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当满载而归的捕鲸船一旦靠岸,水手们往往从船上被直接抬进了医院(葬身鱼腹者还不在此列);他也曾打过这样一个比方:陆地生活中最疯狂的自杀行为,到了海上,在捕鲸者的法典中,即可被称为“谨慎”。相对于陆地,海洋既凶残,又任性:“它像一只野性勃发的雌老虎,在丛林里翻翻腾腾地把它自己的小老虎压死了一样,海洋也是这样汹涌奔腾,连最有威力的大鲸也给冲得撞上岩石,跟四分五裂的破船并排撇在那里。除了它才能控制自己以外,谁都支配不了它,控制不了它。它像一匹发疯的战马,呼呼喘喘地使它的骑手丧命,这个无主的海洋蹂躏了地球。”

看来,随着思考的深入,对海洋狂暴恐怖的认识渐渐占据了麦尔维尔意识的中心,到了本书的第五十八章,作者竟然通过以实玛利之口,直接向读者发出了这样的忠告:不要因为不切实际的幻想而离开陆地,将自己投身于阴险成性的海洋,因为你一旦离开了那个宁静安谧的塔希提小岛(被海水包围的陆地),你多半就再也回不去了。

不需要太高的智力,我们很容易就会了解到,麦尔维尔的忠告与他在小说开头的许诺是自相矛盾的。另外,麦尔维尔对于大海的性质及其功能的认识是混乱的,即使从抽象的象征意义上来看也是如此。如果我们把这个问题求教于麦尔维尔本人,相信他亦无能为力。这种矛盾的混乱既不是叙事文体上的瑕疵,亦非源于作者技术上的遗漏或疏忽。我认为,它是作者内心无法克服的困惑的直接反映。

麦尔维尔认为,与海洋相比,陆地上的生活虽然拥有安宁,但这种安宁却是一种假象,因为“人类都是天生就在脖子上套着绞索的”,威胁只不过是暂时地隐迹,一旦“死神倏然降临”,人类这才体会到了生命中那种悄然而来的难以索解的却又永远存在的危险。在人与命运的搏击之中,陆地生活并非理想的竞技场,因为这种搏击的真相被重重伪饰包裹了起来。水手与海洋的关系之中,包含着一个简单而古老的寓言。捕鲸水手面对无边的海洋时,生命本身的意义既具体、直接,又抽象、充满象征性。水手既是一个商业利润的追逐者,同时又是一个哲学家和诗人。他们既忧郁又快乐。他们忧郁是因为大海让他们知道命运不可改变,而快乐则是源于他们对命运的全部接受。麦尔维尔曾经这样赞叹他笔下的水手:

他会囫囵吞下一切结果,一切信条,一切信念和劝说,一切有形无形的困难,不管多么疙瘩烦难的东西,就像一只消化力很强的鸵鸟把子弹、铅丸都吞了下去。

因此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捕鲸水手坐在随时会丧命的捕鲸小艇上,就像陆地上的人晚上坐在家中的火炉前一样安详自适,心中毫无畏惧。麦尔维尔的意思是,海上随时随地会出现的巨大风险需要水手们拿出最大的勇气与之周旋,与这种风险的残酷程度以及水手们无所畏惧的内心相比,陆地上的忧郁症如果不是被彻底遗忘,那么就是不治而愈了。如果作者把这样一种观念贯彻到底,那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亚哈船长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