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一个无可奈何的奇迹》中,博尔赫斯笔下的主人公因为自己的苦恼得不到解脱而走进了瓦齐汗清真寺的大门。他祈求上帝或安拉替“他”解脱重负,同时又想到,上帝和安拉不过是一个无法想象的事物的两种不同的名称。最后,一个乞丐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向我伸出手,对我说起话来,声音始终很低:
“给点儿施舍吧,穷人的保护者。”
我摸摸口袋,回答他:
“我一个钱也没有。”
“你有很多。”他答复说。
我右边的口袋里就是那些小石片。我拿出一片,让它落到空空的手掌里。我连一点声音也没听到。
“得把所有的都给我,”他对我说,“给了所有的,就是什么也没有给。”
我明白了,对他说:
“我要你知道,我的施舍也许是可怕的。”
他答复我说:
“说不定这是我唯一能够接受的施舍。我有罪孽。”
我让所有的小石片都落进这只凹陷的手掌里。好像落到海底里一样,连最轻微的声音都没有。
后来,他对我说:
“我不知道你的施舍是什么。可是我的施舍才真是可怕。它留在你的身边,跟白天、黑夜、智慧、习惯、世界,一起留在你的身边。”
我以为,在这段文字里,已经包含了博尔赫斯叙事的大部分信息。通常,在传统的小说中,故事的情节大多以行动的目的,实现目的过程中所遇到的障碍,目的的完成三部分构成。博尔赫斯在他的大部分小说中都沿用这一叙事模式,但这一模式的三个构成部分都一一被加以彻底的改造。
首先,目的本身缺乏明确的指向性。一本书,一个传说,甚至是一个意念都会引发主人公一连串的行动。在上述引文中,蓝色的小石片为何使主人公陷于濒临疯狂的境地,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哲学和玄学命题。
其次,在实现目的过程中,原初的动机往往在事件的发展中为另一个更大的动机所取代。所谓的障碍往往只是对目的的修正。实现目的的过程并不意味着“问题”的解决,而是恰恰相反,只是为了使新的问题凸现出来,这样层层递进,循环往复,构成了头尾相接的叙事圆环。在《一个无可奈何的奇迹》中,对老虎的渴望源于布莱克和切斯特顿对老虎的描述,而他在恒河三角洲并没有见到梦想中的老虎,只是得到了一些蓝色的小石片,而小石片的无限繁殖又引发了他新的苦恼。用卡夫卡的话来说,我们确信已经拥有的东西,最终只有丢弃。他最终将这些石片交给了一个乞丐。
再次,目的的完成或问题的解决总是在另一个层次上实现。主人公给了乞丐所有的东西,而乞丐认为他什么也没给。乞丐什么也没有“施舍”给他,却给了他一切,这就是跟白天、黑夜、智慧、习惯、世界一起留在他身边的日常生活。在这里,原始的动机——去旁遮普寻找老虎的冲动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作家史铁生曾经向我打过这样一个比方:博尔赫斯相对于二十世纪的叙事文学,有些类似于爱因斯坦对于现代物理学所作出的贡献。假如说陀思妥耶夫斯基试图在地狱般的人间重建天国,博尔赫斯则是在语言的领域内创造另一个宇宙。他发现并记述了一个个奇迹,但却是无可奈何的奇迹,只有在想象中才有意义。他的喜悦和悲观同样透明、美好,他的“游戏”寂寞而自由,洋溢着启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