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的终结(第2/3页)

我们知道,在十九世纪之前,现代文学的实践恰恰将对“现代”的质疑和批判作为自己的首要前提,这种悖论式的实践本身就是现代文学最重要的特征之一。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对“现代”的质疑与批判,不约而同地指向了现代社会最隐秘的核心——法律;而福楼拜的《布法与白居榭》则将反思的锋芒指向了资本主义机制的另一个堡垒——知识和知识生产。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布法与白居榭》作为对当时社会精神困境的隐喻,其重要性甚至要超过《包法利夫人》。

生活于巴黎的两个抄写员,布法与白居榭,因对现代都市生活感到厌倦,产生了悲观厌世的情绪,幻想着离开这个世界,离群索居。一笔意外的遗产,使得两个人不切实际的计划得以实现。他们断然辞掉了抄写员的职位,出发前往乡间,隐居于偏僻的庄园别墅,将自己的余生贡献给各种知识和学问的探讨,并试图梳理这些知识与当代生活之间的关系。他们所涉及的知识领域囊括了园艺学、农学、医学、天文学、地质学、文学、历史、政治、宗教、法学、社会学,甚至还涉及骨相学和养生学(福楼拜似乎像歌德那样,试图将人类一切存在及相关知识认真参详。作者本人为写这部著作,阅读了一千五百本以上的各类文献)。

然而,从他们抵达乡间的那一天起,各种意想不到的困境和悲哀,一直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这其中有他们与当地居民之间的矛盾,与庄园管理者之间的争执,当然也包括他们两人之间的意见不一。但最大的绝望(尽管福楼拜一开始没有点破),是他们想象或理想中的隐居生活与现实的“所是”构成的巨大反差。钻研学问也不能给他们解决上述问题提供什么帮助。因为他们悲哀地发现,不仅各个门类、各学科的知识之间充满了矛盾和悖论,甚至在单个的知识内部,也充满着矛盾和悖谬的状况(在卡夫卡那里,法律也是作为一个荒谬和充满悖论的存在而出现的)。最后,这两个在乡居生活中被弄得焦头烂额、身心疲惫的现代隐士,终于重新回到了巴黎,回到原来的公司,重操旧业,去当一名抄写员。布法与白居榭,就像卡夫卡笔下的“急性子的年轻人”一样,对资本主义社会严酷性的估计既天真,又单纯,其结局与卡夫卡的人物完全一致。这个结尾充满了暗示性和象征意味,可以看成福楼拜的卡夫卡式的遗言。

在《布法与白居榭》中,福楼拜针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特别是精神困境的复杂思考,其中至少有两个方面值得我们认真关注:其一是福楼拜对现代知识生产的全面怀疑。它最终导致作者像列夫·托尔斯泰一样,陷入了彻底的虚无主义。但作品批判的锋芒所向,直接切入资本主义的核心区域,从一个侧面清晰地向我们展示了作者对现代的基本态度。第二个方面,通过对布法、白居榭试图重返“古代”或“传统”而遭到彻底的失败,福楼拜从另一个侧面提醒我们,集资本化、知识的专门化、民族国家体制为一体的资本主义社会,已彻底改变了人类社会的进程,它并非是传统的延续,而是一个全新的“怪物”,而“悖论”和“荒谬”就是它存在的具体形式(关于这一点,福楼拜在写《包法利夫人》时,对此就已经有所察觉。包法利夫人和夏尔的命运虽发生于现代都市,但整个作品仍然暗含着重返“古代”的强烈动机[2])。白居榭与布法孜孜以求的封建庄园制的理想生活,实际上已经无法复原。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资本主义的城市,并非仅仅是对于乡村的简单反动,反过来说,乡村也不是城市地理上的对应物,城市化恰恰意味着乡村的终结。布法和白居榭的错觉在于,“乡村”或“传统”在城市化的过程中未受撼动,仍然矗立在某个隐秘的地带,他们两人只要跨过塞纳河,就可以随时投入它的怀抱。他们没有意识到,城市的发展必然包含着对乡村的彻底改造——民俗学意义上的乡村固然存在,但也已面目全非。

通过上述讨论,我们再来分析福楼拜所提出“文学已死”的警告,就不难看出他的针对性所指,也不难看到这个警告隐喻性的内涵。考虑到在福楼拜写作的那个年代,欧洲文学仍处于上升通道之中,文学仍然是社会生活(特别是精神生活)的重要存在,严格意义上的“现代主义”小说尚未真正成型,这部作品的问世就更加意味深长了。

在一般文学史的描述中,福楼拜的创作,被认为是欧洲现代主义的重要起点。这一观点正确与否暂且不论,我们或许可以借用这个所谓的起点,对日后成为文学主要潮流的“现代主义”,进行一番清理和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