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2页)

说起非此即彼的评价方式,我想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一个场景:一名歹徒在深夜用手枪拦住了一名行路人,在打死他之前,给了他一个机会,根据他的回答来决定他的生死。他的问题是:“你是喜欢民主党,还是共和党?”行路人意识到,他活命的机会只有50%(而实际上他机会远远没有50%),如果说错了,只有死路一条。小说读到这里的时候,我也不禁有些头皮发麻,我想象我要是那个行路人的话,大概会用抛硬币的方法来决定。因为很显然,我无法了解歹徒的政治倾向,只能任意选择一下,听天由命了。最后的结果出人意料。行路人想了一下,回答道:“两个我都不喜欢。”歹徒满意地笑了:“你答对了,我饶了你。”

事实上,我也经常碰到有人向我发出这样的逼问。不过,提问者手里没有枪,无论我怎样回答,后果没有马尔克斯小说中的人物那么严重。比如,“你是喜欢巴尔扎克,还是福楼拜?”“喜欢凡高还是塞尚?”“你喜欢德沃夏克,还是亚那切克?”“你是喜欢《红楼梦》,还是《金瓶梅》?”诸如此类。这种二者必居其一的低智游戏真的让人不胜其烦。当我碰到“你喜欢博尔赫斯吗?”这样的问题时,我总是充满了警惕。

有一次,在华东师大,我骑车经过丽娃河上的大桥时,一个剃着光头的古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把我拦住了。他说要和我谈谈,让我去他的宿舍好好谈谈。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但居然跟着他去了他的住处。开始我们谈得还好,但不久之后就说到了博尔赫斯。他像是若无其事地问了我一句:“听说你喜欢博尔赫斯?”我点了点头。他又问:“现在你还喜欢他吗?”我又点了点头。他忽然就不说话了。半天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向我宣布道:“你完了!”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遂问他是什么意思。这个人挠了挠头,充满同情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你完了,彻底完了,竟然喜欢一个三流作家。”

“你凭什么说他是三流作家?”

“他只会玩弄文学游戏。”

“你有什么根据?”

“他自己就说过嘛,文学只不过是游戏。”

“他所说的‘游戏’,跟你所理解的‘游戏’也许不很一样……”

“一样,都是无病呻吟。”

接下来,他又发表了一通高论,大抵是人民养活了你们这些作家,你们却在玩文学游戏,很不道德之类。我想了想,就问他是否喜欢王国维。“那当然了,王静安这三个字可不是随便叫的。”

“王国维也说过‘文学是游戏’同样的话呢。”

“他说过吗?”

我告诉他,王国维在《文学小言》一文中曾明确写道:“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

“他怎么能说这么糊涂的话呢?不可能。”

我也没有与他争辩,就起身告辞了。后来,我又在校园中碰到过他一次,说来奇怪,仍然是在丽娃河的桥头。这一次,他告诉我,他已经决定抛弃王国维了,还说,这个人最后自沉于颐和园,境界有问题云云。望着他那瘦弱的背影,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怅惘之感,总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对不起王国维。

至少就中国的文学界而言,博尔赫斯为人诟病最多的莫过于他的“游戏说”。尤其是在那些以倡导所谓“终极关怀”、“精神归宿”、“现实苦难”为己任的批评者眼中,“游戏”二字实在是过于刺眼了。他们全然不去考虑,作为一个人,博尔赫斯所持有的严肃的政治立场,创作上一丝不苟的态度,他对极权、独裁政治的憎恶与蔑视。他就是因为在反对庇隆政权的宣言上签名而被革去市立图书馆馆长一职的。他们不去探究博尔赫斯的游戏与阿根廷的社会现实构成的隐喻关系。他们忘记了,博尔赫斯所描述的主题,不仅在西方渊源已久,在中国亦是代代相续,从未断绝。